千里孤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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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花纯情系列第四集,现代革命战争背景——烽火东逝(76楼下篇更新,全文完结)
第一集 《澜沧崖》 cvurl('http','://bbs.fireemblem.net/read.php?tid=212918') 第二集 《薇薇公主》 cvurl('http','://bbs.fireemblem.net/read.php?tid=213106') 《薇薇公主》外传《公主流放》 cvurl('http','://bbs.fireemblem.net/read.php?tid=219846') 第三集 《绿袖》 cvurl('http','://bbs.fireemblem.net/read.php?tid=213460')
本帖1楼为上篇,2楼为中上、中中篇,54楼为中下篇,76楼为下篇完结篇。
火花纯情系列第四集,现代革命战争背景——烽火东逝(上篇)
孤独的浪人 饰 史浪 银河勇音 饰 朱志梅 雪飘 饰 白玉飘 Malas 饰 马文山 拉斯金 饰 李二 leaf 饰 李叶甫
烽火东逝(上)——烽火燎原志戴天
时年1926,正是民国15年,中国各地军阀混战不休,中原一片焦土,豫西之地兵家必争,正是受战火荼毒最深之地。其年末,灵宝县城讨贼联军防线突然溃败,遭西北军扫掠,一座正接待旅行学生团的驿站被枪炮冲垮,学生在一片混乱中各自逃生,其中有一学子,名作史浪,年过十七,天涯孤身,入学前已浪迹北方多年,体格魁壮为人仗义,在他躲避军马路上,偶遇流散年少村女一人,言因家人横死,只能漫无目的地边哭边跑,虽史浪与之素昧平生,但不能不顾,便顺路照应,欲投东去。然而此去漫漫十几里都不太平,史浪二人为躲避流兵筋疲力尽,见山路旁有一破落的土地庙,似是无人打扰,便入内稍息。
村女身心俱疲,刚一入门便倒在破破烂烂的神位旁趴座不起,史浪上前安慰,问其家常,女子抹去眼角余泪,自报道:“我姓朱,名叫志梅,爹娘在县城里开小茶馆,平时帮着写帐辨货,识得几个字。原打算这几日就迁往南方,没想贼兵来得这样快,如今没了依靠,将来何去何从,望大哥教我条路走。”说罢,又忍不住呜咽起来。史浪细看了几眼这女子,虽装扮土气,但脸貌端端正正,清简得体,猜想也是个明些事理的人,史浪毕竟走过几遭江湖,际此心里大概也有了个底,回道:“妹子家门不幸,是这世道不公的罪错,千万别这样伤坏身子。但我史浪也算见过几番世面,失了一地,再投别处去就是,我在济南也有个兄弟,正想回去聚聚,再作商议。妹子若不忌讳,跟我同去便是。”朱志梅闻言诧异,吱吱唔唔道:“……大哥我就跟你两个人?”史浪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哈哈一笑道:“妹子莫怪,本人信奉萍水相逢皆兄弟,妹子虽是姑娘,但既是乱世相逢,便有兄妹缘分,只要妹子不嫌弃,我便与你兄妹相称,决不作非分之想,意下如何?”说到这里,未等朱志梅细细考虑,只见庙内一角传出一阵女声,“莫非是史同学来了?”,然后柴堆里悉悉索索,有一蓝衣青年女子拨柴而出,虽周身脏乱,但衣着考究,不显粗陋,一双布鞋上绣有白雪花叶,长发流作瀑布,整整齐齐荡在脑后,身形看上去比朱志梅略为瘦小,仪态大方,不显慌乱。史浪认出来人,大喜道:“是白同学,你也逃出来了?”
白同学真名白玉飘,和史浪只差几个月大,原与史浪是近座同窗,受进步亲属之托在此学习新文化,虽是女儿之身,但好胜活泼,平时对家国大事倾心关注,多有议论,和兴趣相投的史浪平时多有来往相谈,兵乱时与另一名好友结伴逃亡,也在此破庙躲避,未想与熟人相遇。史浪见是同窗,大喜过望,问白玉飘日后打算,白玉飘略作考虑后,叹气道:“阿浪哥,以前我也和你聊过,如今中华积弱,源头是整个经济结构落后西方太多,还没有摆脱以农为本意识的国家,是不可能对抗早已经历过工业革命的西方的。我想以实业救国,反正在青岛我家还有些家底,我打算回去和爹娘谈谈,我们一起出力办实业,实实在在地从基础上改变这个世道。”史浪摇了摇头道:“一开始我就不同意,这个世道说明了什么?是落后就得挨打,为什么落后,是因为根本上我们没有武力基础,没有枪没有炮,只能任人蹂躏,就算你办了实业,人家打过来,也保护不住,想抢走就抢走,全归人家了,剩下的人反正混口饭就行,有什么用,只会越来越落后。咱们上课时都学过吧,外国苏联的经验已经证明了在这样的世道上就只能靠我们国民团结起来,用武力改变现状,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正道!就说我们现在这局面,不就是那些军阀武力造成的吗?今天逃过去了,下次呢?你不靠武力,能救得了自己吗?”白玉飘一听史浪又开始和自己梗上了,一股子胜负心涌来,毫不让步地反驳道:“去去去,我不否认武力很重要,但你还拿枪拿炮呢,枪从哪来炮从哪来,就算有了枪有了炮,火药从哪来,钢铁从哪来,谁给你制造,谁给你加工,谁给你维修。没人给你们搞实业支撑,就算有一城市的枪炮,几天就没了还救个鸟国。你们这些男的啊,想法就是这样简单,都缺根弦!”于是二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完全不顾自己落魄境地就那么撇下一旁的朱志梅吵了起来,朱志梅努力地理解两个人的话,还是似懂非懂,又想打圆场,只能习惯性地开口笑了几下,白玉飘闻声,扭头问道:“你笑个啥?你觉得是他说得好笑不?”朱志梅紧忙两手猛摆道:“不是不是,我只是觉得……你们都说得很有道理,很有学问,我没哥哥姐姐们有见识,不大听得懂。不过……你们说的事要能成真,怎么样都是很好很好的呀。”史浪听得朱志梅打圆场,也不想吵下去,便道:“行啦,阿飘我就当你说得对,你去干,我不拦你,反正我干我的,到时看谁干得好行了吧。”白玉飘道:“随便你,反正和你们这些男的总说不到一块去,你们这些男的……”白玉飘说到这,猛一拍手道:“坏了!差点忘了小马,说是出去找点水,现在还没回来,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危险?”小马指的是另一名同学马文山,平素也和二人志趣相投的另一位挚友,年龄在三人里最小,之前和白玉飘结伴出逃,安顿好同伴后便出门寻找食水,但过去好久仍不见人。正当史浪和白玉飘考虑下一步怎么办时,庙门突然被粗暴地撞开,三人毫无准备地受到了惊吓,只见一柄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们,持枪的是一名身材高瘦的西北兵,尖刻的细眼死死盯着眼前的三人,这是三人第一次真正直接面对枪下威胁,谁都屏声不敢妄动,大脑也仿佛一下子停止了思考。当那名士兵的眼神扫视到两名女子时,持枪的手开始颤抖,仿佛饥饿的狼看到了久违的猎物,枪尖随着那双发红的眼珠一点点地指向相距最近的朱志梅的锁骨,朱志梅受了惊吓,终于忍不住大叫起来,叫喊声提醒了匪兵,也唤醒了史浪与白玉飘短暂停运的大脑,史浪首先侧扑向顶着朱志梅的枪管,顺势将西北兵压倒在地,同时死命地试图掰开他扣在扳机上的手指,白玉飘则趁机撞开枪口正对着的朱志梅。
“快来帮忙!”虽说力气够大,但对手同样是成年男性,还是个杀人经验丰富的士兵,就算史浪力气够大也没法在缠身格斗中占到明显便宜。无疑此时不是推脱忌讳的时候,白玉飘也紧跟着冲上前,瞅准机会,狠狠在对方的手脉附近咬了一口。剧痛之下,匪兵的手腕终于使不上力,枪管被史浪夺下抛到一旁。但接下来该怎么做,两个学生一个村姑一下子又都没了主意,放跑这家伙是决计不能,会引来更多乱兵的追杀,但要下杀手,倒不是说不敢,但第一次面临这场面,是个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动手好吧。白玉飘和朱志梅只见史浪和匪兵在地上扭打来扭打去,看似难分胜负,但只要人一跑,单凭他们三个疲累的身体真是很难阻止,白玉飘想到这,捡起那把步枪,犹豫者是不是要开枪,但初摸枪支,却不知道如何操作,手忙脚乱时朱志梅倒先觉得不妥,从旁劝到:“姐……姐姐别这样,枪声会引人来的。”白玉飘顿然醒悟,乃弃枪于后。然则局面僵持不下又不是办法,白玉飘便掩到一旁试图关门,刚到门前,忽见一人背着个水壶匆忙闯入,定睛一看,是一名面貌方正但略显稚气的男孩,正是方才不知去向的同学马文山。“是小马?!”白玉飘失声喊道。名叫马文山的男孩看到眼前的情况,显然惊讶了一下,但很快好似明白是怎么回事,回头摆手到:“飘姐小心,我没事。这里交给我和浪哥吧!”
随着又一名战力加入,搏斗的胜负很快就要分出,死斗之事,对经验不足的人来说刚动手时还能控制着冲动,但越打肯定越容易下死手。在二人红了眼的合力挟击下,那西北兵被死死卡住脖子掐了好久,几分钟后终于断气。马文山担心没有死透,捡起砖头又狠狠砸了几下。总算消停妥当,史浪终于长吁出一口气,低声道:“……已经没事了,阿飘你们别过来。这里的事我们处理。”朱志梅此时正紧贴下白玉飘身后,她能感觉到白玉飘的肩膀也在微微颤抖,男人之间生死相搏时的绝命嘶吼对女性来说是莫大的心理刺激,就算是这样的乱世,为了最低限度的生存自保,曾经想象过可能会有这一天的来临,也需要一定时间去慢慢接受。“浪哥、小马,你们也能体会到这种仿佛一下子长大成人,面对魑魅魍魉横行的新世界的不安吗?”白玉飘心里这样喃喃自语。这时心情逐渐平定下来的马文山先行上前解释道。“我回来路上看到这人往土地庙走去,担心他发现飘姐,所以悄悄跟在后面,以防出事时能赶紧回来对付他个措手不及,没想到浪哥还有位小姐也在,一下子就打了起来。这下我们真的杀了人,大家觉得怎么办好?”白玉飘拍拍马文山的肩膀道:“小马同学也别太担心了,其实我想了想这事倒没太大关系,只要赶紧埋了这人,然后走出这地界就不会有事。阿浪,你说呢?”史浪沉思数秒,转过身来对在场众人问道:“我问两位同学一个问题,志梅小姐你也在内——我们今天做的事,有没有谁觉得不对?”
“没有,这世道,我早有准备会有今天。”,马文山毫不迟疑,第一个站出来回应。 “你们是了解我的,不怕。”白玉飘也紧跟着肯定地答复。 片刻寂静之后,只剩唯一还没表态的朱志梅踌躇着慢慢回答到:“我,听浪哥的,没有问题。”白玉飘随之跟道:“这位小姐刚才提醒我不要随便开枪,我相信她跟我们是一个立场。”
史浪点了点头:“很好,那么希望大家听我的,我们先把他埋了,然后一起做件事,待会你们就会知道。这破庙里还有些器具,我和小马挖坑,阿飘搜一下他身上还有什么能带走的东西,志梅你到旁边整理出块台面,摆几根香,待会有用。”
于是紧张快速的灭迹行动就这样迅速进行,白玉飘从匪兵尸体上搜出一点干粮和名牌,从牌子上看此人是隶属于西北军的普通士兵名叫李二,看来这一块地区都陷落了,名牌随尸体一起堆入土坑,干粮四人分了,收拾妥当后,史浪把众人聚作一起,说道:“如今中国内外交困,内有匪阀横立,外有列强蚕食,我等年轻力盛,正当青春华年,虽行方略有差异,但救国于水火之中的理想皆无二致,乱世本就英雄辈出,在此年代若不干出一番事业,枉活此生。我想在此与各位结为拜把兄弟姐妹,从今以后,愿为同一志向,各司其职,各尽其能,各奉其力,共襄大事。若有朝一日,志未酬而身先死,亦有彼此继承言行,敢含笑成仁,散血肉于九州之土,不留空憾。诸位若愿与我同心,便从此生死相交,若有不愿,今生亦是好友。三位意下如何?”史浪此言时,正是热血未冷,对茫茫前路摩拳擦掌,一腔炽热宣言更是让马文山和白玉飘豪气云生,壮志轰燃,虽说按传统习俗,结拜者须为奇数,但此时也没人在乎这些,皆拊掌赞同。朱志梅听史浪之言,虽略明要义,但见识不足,不明究底,只觉其人胸怀大志,光芒耀人,再回想当时一路奋勇相护,此时便有不顾一切,只要能与其相伴同行便好,乃看着史浪高兴得表态道:“虽然我现在不太懂你们想做什么,但我一定会努力读书学习,不会成为拖累的。”此时马文山还不认识朱志梅,便插口询问来由,史浪一番解释后,马文山觉得此女虽是初次相识,但境遇悲苦,接纳无妨,也就释然了。事既成定,朱志梅倒一反畏缩,学着戏台上看到的路数张罗众人各跪于刚收拾停当的桌案四角,马文山毛遂自荐借白玉飘随身携带纸笔写上誓词,抄传众人,又问过各人年龄,一切准备妥当后,史浪对众道:“眼下情势仓促,没有准备,仅有几柱香火权作礼数,我等只需从简,对天盟誓,其余缛节留于心意便是。”此时众人脸色各异,白玉飘平素只听说过这一般只在男子之间的金兰之谊,今日身在其中,兴奋的红晕染在脸上。马文山激动之余在两名女子身边竟又多有腼腆,脑子里直想象着将来的轰轰烈烈以掩羞赧。朱志梅年纪最小,反倒显得够热火,不时拉拉身边白玉飘的衣服,让人颇有亲切感。
随史浪示意之下,四人互视而笑,摆正姿势,齐诵誓词道:“我等四人,史浪、白玉飘、马文山、朱志梅在此对天起誓,今日结为兄弟姐妹,为我中国复兴崛起之大业,从此同心协力,生死相托,矢诚矢勇,为国为民。抗击内外敌寇,扶助上下庶黎,无论天涯海角,日转星移,此情此义皆如磐石。若有违背今日誓言者,愿遭天诛地灭。”言讫,四人咬破手指,交握一处,任手脉交汇,鲜血交溶,终合为一处,流淌于沃土之上。年少风华的青春豪情,激昂澎湃的家国理想,一段沧桑故事,一曲乱世长歌,自此而始。
1928年4月,民国17年,济南。
自豫西不知名的土地庙结拜之后,四人先同往济南,白玉飘因要回青岛扶持家业,在此暂作离别。史浪与当地友人李叶甫重逢后,本计划共往南方投考黄埔军校,但因自己与马文山皆年龄不足,又希望给朱志梅一段学习进步思想的机会,便计划在济南暂驻两年再共投南方,李叶甫提供了二室的住处。其时国内进步社团壁垒薄弱,体制尚属清明,史浪与马文山加入当地青年学生组织,对共产主义和三民主义的理论抱着开卷有益来者不拒的态度汲取知识,当年(1926)年末,广州国民政府誓师北伐,各地青年投入全力在多方面发动支援,三人之中马文山本就爱好笔耕,另行兼任《齐鲁民报》编辑,不时撰文讽刺当时统治济南的张督军(注1:史实人物,张宗昌),张督军虽气得牙痒痒,但碍于当地民风强悍,也不敢怎么样。28年4月,北伐革命军逼近济南,张督军自觉难以抵御,竟引入日军第六师团协防城中重要据点,史浪一怒之下伙同李叶甫及数胆大同僚,策划深夜以简制火药瓶充作炸弹袭击其所驻府邸以作惩戒。当日,为防此去有变,中午特地折回住处与朱志梅相见。经一年多改头换面的生活,朱志梅目睹多起海内外风云变换,已完全认同了结义兄弟姐妹的事业,不仅每日努力学习新思想,也耐心得为二人做好后援工作。就是待人还是有些笨拙,所以史浪马文山都不敢让她随便出去办事。
朱志梅见史浪大白天回来大为意外,平时他和马文山二人日夜忙碌,有使不完的力气,基本不会白天回来休息,便赶忙放下报纸出来迎接并准备午饭。趁着间隙,史浪招呼朱志梅回来说话,但相对而坐时,又不知道怎么说好,只能吞吞吐吐地旁敲侧击道:“志梅,你说这一年多来……大哥有没有亏待你的地方?”史浪原意就是字面的意思,但这话听在朱志梅耳里就不是那味,仿佛是怪罪她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要来算帐呢,于是赶紧脑海里转了一圈自己做过的事,好像还真有那么点不对,连忙把双手摆在腹下,做出一副恭顺的样子回答道:“这个……我一直很认真地在家里学习,从来不敢松懈,也不乱买东西,有点钱都是买书来看,这个你们都知道的呀……你看你看,这两天我读了遍鲁迅先生的新文集,里面还注了我的心得呢。可能有的时候……我看张恨水先生的文章多了点,不是很革命吧,可是……可是我真的喜欢呀,出去我又没什么事能干,所以只能看这些,也算,也算是一种修习吧……”朱志梅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真的做错了什么。史浪见朱志梅神态略有惊惶,觉得自己可能说岔了什么,于是抓起朱志梅丢在一旁的刚刚还在看的报纸,指着一则专栏道:“你是说这个《金粉世家》,我觉得没什么问题啊,阿飘也很喜欢看这个,听说还在来信里和你讨论剧情吧?”朱志梅喜道:“对啊对啊,前两天飘姐给我来信了,她说她也迷上了这部小说,不仅跟我讨论燕西到底会不会娶清秋,还说要再找些张恨水先生的书给我寄过来呢。”史浪道:“你们的关系很好啊,当初我还担心阿飘性格好强又倔强,和你性子差太大可能不好亲近。”朱志梅捏了捏手指,又道:“是呀,我觉得飘姐很了不起,听说她在青岛和当地总工会的关系很好,私底下帮当地民间企业办成不少事。其实在另一方面也和我差不多嘛,喜欢看些讲男女感情的小说,这样我们才有了不少共同语言……如果我能赶上她就好了。”史浪道:“嘿嘿,人各有其能嘛,无须在意。不过志梅,可惜现在我们还找不到一个燕西这样能欣赏你的男人让你嫁,但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过上到处都有好男人随你选的日子。”朱志梅闻言,咬着牙不作声,许久才红着脸喃喃道:“浪哥瞎说什么呢,我用不着……”。
这时门开了,走进来的是马文山,他知道今夜史浪的计划,特来协助。史浪不想让朱志梅知道,便随便扯了个理由离开屋子和马文山私谈。马文山道:“火药瓶已经准备好了,晚上叶甫兄会给你们送到。不过浪哥,这样精彩的事,为啥不让我参与?”史浪道:“我知道你也喜欢冲锋陷阵,不过现在报馆更需要你,这年头,战场赴死易,唤醒生者难,难的事当然要你来做,我这种人舞文弄墨不如你,做些容易的事就行了。”马文山几次试图说服不过,只能道:“大哥既然决心已定,除了保重,我也不再多说什么。不过大哥要记住,北伐军马上就要攻进济南,咱犯不着这时候跟他姓张的死磕,丢几颗火星杀下他的威风,表明咱的立场就行了,别把人给搭上。万一被逮住,我估计也没多大事,我这边也会联系报馆的朋友来帮忙,只有一点,请大哥千万记住……”史浪疑问道:“你是指日本人?”马文山点头道:“没错,姓张的总归是中国人,还有些底限,但日本人不一样,三十年前旅顺那事,我总有预感还会发生。所以,大哥现在千万不要和日本人起直接冲突。咱不怕死,但要死得其所,为了这种事,不值得。”史浪拍了下马文山的肩膀,笑道:“放心,我连老婆都没娶呢,怎会现在就死。倒是说回来,老弟你最近让我刮目相看啊,连炸药都学会弄了,最近还忙些什么?”马文山道:“主要是准备欢迎革命军入城的文章,另外前几天来了个素材,说是湖北那边发现了一封武昌战役时流失出的私信,是一个叫白狼的普通士兵留下的,似乎有些纠葛在里面,我想把这事描绘一番登载出来,算得上是一篇不错的浪漫纪实,而且也算是了了那位兄弟的遗愿。”二人交待完毕,马文山要先走一步,分别前想到一事,又和史浪悄悄地说道:“浪哥,我觉得志梅一直喜欢你,如果你也觉得她不错,别让她一直为这事苦闷着,我都看不下去。”史浪低头思索了一下道:“……既然你都说了,我有打算,放心吧。老弟你呢?”马文山摆摆手,迅速转头离开了住处。“我还早呢!”。
史浪回到屋内时,朱志梅正直勾勾盯着即将沸腾的粥锅发呆,脑后扎起的泛黄的小短辫跟这安静的小屋一样晃都不晃一下,直到史浪将手掌在她面前摆来摆去才清醒过来。朱志梅尴尬地笑道:“浪哥,粥马上就好了。”史浪默默从衣袋里拿出一串温热的青蓝色手链,托起茶梅不知所措的左手腕,轻声道:“这是给你的,戴着,就当是大哥谢谢你的悉心照顾。不过作为条件你得答应我,以后对自己好点,别我们不在家就只喝清汤寡水的,我心疼。”朱志梅轻喝一声道:“浪哥都知道了?”史浪道:“平时我们晚上回来你又是豆又是瓜的,偶尔还有些肉,中午啥都没,当我真傻啊。”朱志梅手里捏着那串手链,把脸深深埋了下去,让人看不见表情:“我听浪哥的,不过浪哥也要答应我,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不过别太冲动,我等你回来……”
当夜,史浪与李叶甫率领四五人趁夜色潜至督军府外围,这李叶甫是史浪早年结交的好友,其家庭在当地颇有脉络,本人虽略有乖张,但并不糊涂,胆子也大。自知史浪这策划,便答应借其家中方便偷运马文山私制火药至督军府附近。临近行动时,二人悄然接近外墙,见内灯火通明,估摸着那张督军定然在内。李叶甫张望几下,低头对众人道:“几位兄弟,这一瓶子丢出去,咱可就出大名了,怕出事的赶紧走还来得及,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儿了。”史浪推了下李叶甫道:“都这时候了还说这丧气话干什么,不早说了么,没事,他姓张的自知理亏,不敢拿咱怎么样。”李叶甫道:“都你说了,我说什么。行了,按照计划,大家上。”话音方落,李叶甫和史浪兵分两路,各有数人托起喇叭,一边向内高喊“张逆国贼,遗臭万年”、“驱除日奸,统一中华”等口号,一边向亮着灯光的窗口投掷火药瓶,不多时府邸内多处庭院火光腾空,军兵喧嚣喝斥之声四处炸起,街边民宅里纷纷探出头来看热闹,众人见动静闹大更是兴奋不已,有几人脑瓜热得不行,甚至对着迎面搜捕而来的军警都敢扔火药瓶,这下可捅了篓子,军警见来人竟敢当面反抗,当即开枪还击,幸得这些人还算机灵,见势不对迅速潜入夜幕不见。李叶甫和史浪见局面差不多已达预想,急令众人撤退,府邸四周道路交横四通八达,一干人分散跑去迅即散无声息。半道上史浪和李叶甫汇合,遥望远方仍有星星火点,说起方才之事皆称痛快,琢磨着这就打道回府,与友人细细品来。谁知没再多走几步,李叶甫突觉情况有异,四方隐约传来几句听不懂的语声,心里知道这分明就是日本话,大惊道:“史浪兄弟,我看不妙,这追来的不是督军的人,怕是惊动了要害处的日本兵。我们可得小心点,尽量钻小道走,别跟那帮说不通话的崽子们撞上。”话音刚落,隔街枪响骤起,交杂惨叫悲呼,奔突物碎之声,史浪一时无法辨出何人,但转瞬之间已是性命关头则是毫无疑问,当与李叶甫钻入小道躲避,二人细听街外响声,觉日军围捕人数不明,似多似少,未敢冒险突围,史浪内心忧虑,踌躇下无奈开口道:“没料到我们不过是砸个督军府,日本人反应那么快,此处又离你我住处甚远,但我马兄弟的报馆就在几条路外,眼下情势无奈,只能投那里暂避了。”于是二人仓皇间小心摸索到《齐鲁民报》社馆门前,见灯光未息,连忙叩门。马文山正连夜赶稿,开门一见是史浪等二人,心知大半,急护入馆内躲藏,馆内当时仍有三两忙人,得知二人是受日军追捕,均热心接待。当夜虽街外哄杂半宿,终究有惊无险。
因身心疲累,史浪躲在库房里一觉睡到次日当午,醒来时已见馆内大堂人气鼎沸,欢声无断。李叶甫见史浪睡醒,小跑几步,上前相告:“浪兄,好事,有大好事啊。”史浪疑道:“昨夜我们险些半条命都丢了,何好之有啊?”李叶甫哈哈大笑道:“听说啊,昨个后半夜,那张督军带着姨太太不知跑哪去了,如今城内那帮杂牌部队正乱作一团,日本人也只能窝在侨居附近不敢妄动,眼见这北伐军马上就要进城啦。只可惜咱昨晚干的事这下没人关心,权当放了阵欢送那狗头督军的炮仗。对了,我还得找下我那帮兄弟,看看昨晚有没出状况的,浪兄,先走一步。”说罢,李叶甫甩开大步招手离去,只留得宿困未醒的史浪一愣一愣,这一日夜之间,济南城风云几变,史浪昨日方还抱着冒险干番大事的心情,经一夜奔波,梦醒时一冷静,忽觉昨夜小打小闹,在时局大势面前不值一提,竟一时迷惘,不知该当何为,思索时一旁的马文山兴冲冲地上前道:“浪哥,据前方的消息,北伐军已离城三十里不到,虽说还有些零星障碍,但我看最晚明天,必能入城。兄弟我忙得走不开,怕是今天还得忙个够呛。倒是浪兄你呢……”马文山脸上抹过一丝坏笑:“志梅小妹今天一大早就来报馆找你,看样子她可担心你不轻,赶紧看看她去吧。”马文山没走出几步,又突然想起什么,回头笑道:“对了,飘姐早上从青岛发电报过来,说后天早上来济南,我们好久不见,这次啊,又可以好好喝酒聚聚了。”这大堂对侧的朱志梅此时也已发现史浪和马文山在讲话,一见史浪,原本愁眉紧缩的脸霎时就放开了,三步并两步跑到史浪面前喘着气道:“浪哥浪哥,马哥全都跟我说了。我明明也算是你……妹妹吧,这么危险的事怎么都不和我说?!”史浪此时的精神已完全恢复了原态,抱着朱志梅双肩赔笑道:“是哥哥我不对,以后啊,保证不会再这么莽撞了。”“真的?”“一定!”。
仅仅是这样,干些莽莽撞撞的事,图一时之快,真的能振兴这个国家吗?史浪看着朱志梅对自己关切备至的眼神,此时心里,隐约对昨晚所做事的价值产生了反省,还有一点对朱志梅的内疚。
1926年4月末,时任济南督军的张宗昌,在留下“大炮开兮轰他娘”的国际笑柄后,偷逃往日本隐居。北伐军于5月1日顺利占领济南,中国已在大半省市上获得了久违的统一。但是在此时四位心情一片愉快的年青人心里,还没有意识到中国这近百年的沉沦历史,离终结还远远没有结束。
5月2日,济南南城火车站前,一名头戴白色圆顶淑女帽,脚踏尖底高跟鞋的束身洋装长发女子孤身走下火车,走在迎接队伍最前的朱志梅看得眼睛都快转不动了,马上在史浪和马文山之前抢先一步扑上前,边对来人的衣物好奇地上下搓来捏去边拖着长音撒娇道:“飘姐你真是好摩~登,改天教教妹妹我怎么打扮嘛。”三人这才意识到白玉飘自回青岛,这一年半载后的重逢,要面对的不再是那个土地庙里灰头土面的普通女学生,白玉飘本来就是有前朝富商家底,受过良好教育,按他们在新民学会里听到的理论,那就是地地道道的资本家阶级,是要革了命的对象,虽说有时玩笑话里会这样说,但这并不妨碍四人的关系。白玉飘看朱志梅嬉闹不止,猛地双手捏着朱志梅的脸不放,欢笑道:“妹妹你瞧瞧你,脸皮还是那么粗,跟跟两个臭男人一起肯定没少遭罪,看我待会怎么训他们。”朱志梅忙摇头道:“不是不是,我跟飘姐你不一样嘛,皮肤生得那么好。不过其它地方我可还是很花心思的。”白玉飘扭着脖子道:“嗯?我可没看出来,这事啊,姐待会细细教你。我们先找个地方好喝几杯去。浪哥,这济南城有什么好去处,任你作主,我们好好放松下。”
几个小时后,众人已在济南城有名的治梅斋饭庄大快朵颐谈天说地,毕竟年少志高,说来说去最后还是要谈到将来志向,马文山几盏黄酒之后,先引出话题问道:“我们在这也待了一年有多,看到济南并入民国一统,也算了了桩心愿。接下来大家有什么打算?”朱志梅心里猜到马文山话中潜意,猛地咽下几颗毛豆插口道:“一年多前两位大哥都说要南下广州报考黄埔军校,我觉得我这一年多也学到不少东西,可以安心跟大哥去南方了。而且据说南京最近开设了黄埔分校,我等无须远赴广州,前去南京即可。”史浪道:“马兄弟这说到我心坎里了,近来我们的日子也算过得有些安逸了,长此以往实在不甘心,如果马兄弟有意,我们过几天拜别了李兄,一同南下便是。”朱志梅撇撇嘴道:“你还安逸呢,前两天闯那么大祸,差点没吓死妹妹。”白玉飘并不知史浪夜袭督军府之事,忙问究底,史浪自觉这不算什么成就,不好意思多谈,还是马文山将事情来龙去脉一一告知,白玉飘听完,略有不快,道:“浪哥,这样的事,还是与我商量下为好。要是在这死了,那可真是白白送了性命,小马你也不拦着他。”马文山讪笑道:“飘姐也怪我不好,当时脑子一热,本来我都想去,奈何报馆有事走不开。要是大哥再这样,无论如何我也要说服下来。”白玉飘脸色放缓点头道:“哥哥妹妹们,不是我阿飘怕事。但我们如果要振兴这个国家,单靠武力,没有策略是不行的。刚才大家不是说到以后的去向吗?说真的,最近我也在想这事,要说回去,现在日本人基本完全掌握了青岛的经济命脉,单靠我们家,很难在别人眼皮底下做多少事,要说跟你们走,我又得白手干起。最近真是有些犹豫。”说着白玉飘的面色又失落起来。朱志梅敏感地察觉到这一点:攥着白玉飘的手背道:“飘姐别着急,这几天就在济南好好散心,我陪你。”
当日众人尽兴至深夜,无事而散。白玉飘自投旅馆梳洗,其余众人回屋过夜。次日中午,白玉飘又来史浪住处,一路上多有异感,入门时,却见三人与李叶甫均在一室,神情严肃,似有大事发生。史浪见白玉飘来到,引其见过李叶甫后,随即话开正题道:“今早李兄寻我,说清晨日本人和革命军起了冲突,打死了人,眼下济南城四处要道均被双方把守,零星枪声不断,局势不妙,须和大家来商量个对策。”马文山接口道:“今晨我去报馆,均被日本人堵了回来。我看这济南城不安全,大家心里可得有个准备。”李叶甫长叹一声道:“昨日我回去,得知前夜一同去督军府的兄弟有两个被日本人打死,便觉这来者不善,必不只是为协助已不见踪影的张宗昌而来,怕是想将济南收作青岛第二,眼下就看北伐军蒋司令的态度,然则无论进退,血是少不了要流的,几位兄弟若无要事,千万别四处乱走,相机行事即可,瞅着机会,最好能赶紧出城,方为上策。”于是众人决定暂时不动,等待情况变化,直到傍晚,情况急转直下,一身炮响,直接轰在四人所居小楼北侧几十米处,紧接着就是男人的吼声和女人孩子的哭声,凄凄惨惨,史浪暴起,往窗外扫视一周,见外面一片瓦砾狼籍,鲜血碎肢散布于上,几个被炸闷的百姓四散奔逃,便心知事情要坏,转头对众人喊道:“再躲这咱就得死一块了!跑吧,日本人是从东面来的,咱往西跑。”朱志梅经这一炮,吓得有些双腿打战,战战兢兢问道:“浪,浪哥……外面到底怎么样了?”说着就要凑上去看,白玉飘认得这阵仗,上前挡住道:“不要看,快跑。”,说罢拉着朱志梅的手就往外跑去,其余三人紧跟而出,出了门,李叶甫带路往城西跑去,此时济南城已是一片乱象,昨日的和平安稳一去不返,店铺紧闭,民宅里不断有人携细软而出慌乱逃亡,炮火枪声接连不断,震得人耳朵发麻,偶尔有一炮打在附近,就跟烂苹果砸在蚂蚁堆里一样,一条条人命像垃圾样被碾碎,伴着血肉传出一片片的惊惧惨叫声,在如潮的人流之下,谁也没法紧跟着不放,不多时,五人相顾不及,白朱、史马与李叶甫三组人相互失散,各自逃跑。入夜,情况完全没有好转,依旧枪炮不断,白朱二人失了方向又筋疲力竭,唯有依偎着躲在偏僻小巷里暂避,四周宅子此时均人去屋空,一个帮忙的人也找不到。经此番折腾,朱志梅的精神衰败,脸色苍白,抱着白玉飘一动不动,白玉飘也好不到哪去,互相抱着,彼此都能感到对方抖个不停,好在白玉飘耐受性好,还能强打精神安慰朱志梅,过了一个时辰,总算这一带枪声略渐稀疏,又挨一小会儿,朱志梅总算满天大汗地缓过一口气,道:“飘姐,我们现在怎么办?去找浪哥他们吗?”白玉飘道:“别急,现在外面乱着,我们怎么找?”朱志梅道:“那不换个地方,往城外试着跑跑看?浪哥他们也一定会往那去。”白玉飘稍作思索,道:“不行,现在出去反而危险,再等等。”朱志梅一愣:“现在安静多了,为什么更危险了?”白玉飘咬着嘴唇低声答道:“我猜,这种时候,可能是敌人觉得打差不多了,会让步兵过来打扫战场并占领街道,贸然出去,说不定正好面对面撞上日本人,那可就死路一条了。”
白玉飘的话没说完多久,仿佛命运偏要开最坏的玩笑一般,她们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阵紧促的行军声,夹杂有几句听不懂的日语,从小巷两侧同时传来,声音还越来越近。二人刚才稍微放松的神经一下子又紧绷起来,白玉飘悄悄对朱志梅说道:“别出声,我出去看看。”便蹑手蹑脚踏出巷角,探头往外看,仅仅一眼,白玉飘便跟受了惊的鹿一般迅速退了回来,朱志梅看去,那脸色跟刚漂染出来的白布没差多少,忙低声问道:“外面有日本人?”白玉飘不作声,边低头四顾边点头。“看,看见我们了?”白玉飘摇了摇头,不过意思是不清楚还是没有,朱志梅只能自己猜了。白玉飘从满地落物里捡出一根木头,紧握不放,对朱志梅苦笑着悄声道:“妹妹……万一日本人过来,我拖着他们,你赶紧跑。”朱志梅圆睁双眼,不敢相信地答道:“我不,不走,当年不是说过要生死相托吗,飘姐你这是看不起我。”说着,朱志梅也抓起半截木棍,傍在白玉飘身边。白玉飘无奈,从上到下扫了朱志梅一轮,最后结结实实地盯了朱志梅身下一眼,然后低声哀叹道:“妹妹,我们本不该把你拉进来的,难为你了。”说完这句,白玉飘不再多说,只是竖着耳朵专注听着外面的动静。朱志梅听着白玉飘这句话,觉得很不对味,涨红着脸,死咬牙关,几颗泪珠不争气地淌落在脸颊上,抓着木棍的手却是越来越用力。仿佛要成全她们一样,小巷别侧,随着几句日语嘶喊,分明听到有人越来越靠近,虽然速度不快,但每一步都扎扎实实地更加逼近着二人躲藏的角落,啪嗒、啪嗒,前一步还只有声音,下一步之后,两人甚至都看到了月光映衬下,刺刀尖锐地垂向前方的暗影,再有一两步,就不再是影子,而是耀眼的寒辉利刃,将要直指心脏。
“永别了,阿浪哥,马哥,不能再见你们一面了。”朱志梅大脑一片空白,这是最后闪过心头的一句话。 “就要死在这里了吗?我白玉飘就这样这样一事无成地死在这里了吗?”白玉飘内心纵有极度不甘和绝望,此时也已接受了自己将要终结在此的命运。
“TO MA RE(止まれ)!"千钧一发之刻,一句日语的大吼穿破夜色,也将近在眼前的脚步生生阻在原地,但只是一瞬,两柄刀尖立刻朝反方向转去,那边传来的是意料之外的喧闹,一个熟悉的声音正在狂喊着奔突,但很快,在一阵短促的枪响之后,这声音随着身躯重重地仆倒在地上,一滩血如决堤般迅速染红了地面,他倒下的脸正巧对着角落里的朱志梅白玉飘二人。毫无疑问,那正是几小时前还叫她们赶紧逃出去的李叶甫,不知为何半途被日本人发现,在这里被杀害。显然,弥留之际的李叶甫也看到了她们,眼神起初是一瞬的震慑,随后慢慢放松了下来,身体只剩下神经本能的抽搐,最后一动也不动了。
“GOMI,GOMI(ゴミ,ゴミ)。”朱志梅和白玉飘听到那边日本兵一阵嘲笑般的欢呼,后来她们才知道那是对垃圾的蔑称。
自觉娱乐完毕的日军并没有再深入调查里巷,而是抛开倒毙的李叶甫朝前方开进了。朱志梅和白玉飘在那个角落里呆呆地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午夜之后,各方向的枪声都暂时安静下去,白玉飘嘤嘤的低泣声惊醒了兀自魂不守舍的朱志梅。朱志梅犹疑地触碰着白玉飘的肩膀,本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刚吐出“飘姐”两字,便又觉言不达意,说不下去。到后来,干脆和白玉飘抱在一处,头枕着对方的肩,想哭出来又不敢发出响动,唯有闷着口气低声抽泣不止。白玉飘的头深埋在朱志梅的头发里,凝泣道:“妹妹,其实我也怕,求你别放开我,别放开我……”朱志梅道:“飘姐,我……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是,那个,我看到书上都说革命是前赴后继的事业,今天李兄代我们牺牲,我们就要代他的份好好活下去,好好继续没完成的事业啊。”白玉飘抽泣未止,道:“妹妹,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我是怕死,真的,人都会怕死,但我更怕死得一点用也没有,今天,我什么也做不到,救不了我,救不了妹妹,也救不了李兄,就算这样继续活下去,又……有什么用啊。”说着白玉飘语不成声,与朱志梅又抱头暗泣一处。李叶甫的尸体就那样静静躺在一旁,但二人的腿和心情一样,瘫软麻木,几乎爬不起来,就那样坐着,一直到天亮。
当夜,史浪与马文山的精神也受到了同样的震撼,在与其余人失散后,史浪见人潮混乱,四面炮火封锁,要逃出城去难于登天,暗暗企盼白朱二人能安然无恙,正头痛时,马文山建议道:“浪兄,我看眼下出城很难,不如往外交署附近暂躲一阵,我想日本人还不敢与控制大半中国的国民政府全面交恶,不会攻打那里。”史浪赞同,乃投外交署而去,谁知未入署衙,已见四周日军盘踞,似已被占领,惊讶不轻,决定再投交涉署而去,亦遇日军,危急下两人潜入附近草丛隐蔽,正巧目睹日军将交涉署中中方外交人员齐齐绑出枪杀的惨剧,后得知时任外交主任的蔡公使(注2:史实人物,蔡公时)亦在其中,不能幸免,所谓国势衰落之下,连堂堂国使亦被视若猪狗,史浪马文山此时内心所受打击如有千钧,瞠目无语良久。至后半夜,二人看准日军换防间隙,方才脱逃。
时年1928年5月3日,此事变后世称之为,五三济南惨案。
亲历悲惨屈辱者,方能对中国革命与个人前途有更明白的认识。史白马朱四人再次相遇,已是一周之后,其间隳突奔命有之,仗义援手有之,流宿街头有之,悲苦独思有之,无论何如,虽说战火仍未消停,总算是活着重逢了,几日前,四人方还起居不愁,畅谈理想,好不潇洒,几日后,却是个个饥肠辘辘,衣身污秽,相对无语无笑无神无泪,唯有轻轻相拥,尚存体温,方能抚慰些许伤痛。
当日傍晚,精神略有恢复的史浪得知李叶甫身死,觉得无论如何应见其父母,跪拜致歉。乃同众人往之,李叶甫父母所住处远离战端,家屋幸未遭戮。入内方说明来历,早已焦虑万分的李母先自痛哭失声,迎头就是几巴掌下去。“你们不是说闹革命是好事吗?怎么把我儿子的命给玩丢了,还我儿子的命来啊。”史浪不敢吭声,亦不许众人上前,任其打骂,直到李母打骂到累,先让李的本家兄弟扶去休息了,而李父并未逐客,又唤众人进屋单独一叙。
“甫儿的事,不能怪你们。”李父虽内心悲痛,但还是尽可能保持理性,开门见山这一句让史浪得以陈词尽言。几人相叙几许后,李父问史浪等人今后打算,史浪说了伙同一干结义弟妹设法出城,南下投军校的事,李父若有所思道:“若要南下,先要出城。说起来我与驻守城中的李司令(注3:史实人物,李延年)有些交情,可修信一封,你们带着书信去找他,必能照应你们出城。”说罢便令提笔写信,史浪千谢万谢,事毕。史浪又问道:“伯父,我心中有一疑问,近日自己作答不得,伯父见识广阔,还望指点晚辈一二。”“哦?那便讲来听听。”史浪上前深作一揖,一字一顿道:“请教伯父,中国会亡吗?”李父闻言,并未当即回应,提起烟杆猛啜几口,方才慢慢开口道:“中国会亡的。”
众人闻言大为意外,马文山不顾史浪阻拦,跨前一步朗声问道:“敢问李伯父何出此言,是觉我华夏国力病入膏肓,人力无救,非得列强蹂躏瓜分,方有新生吗?”李父淡然一笑道:“后生莫要激动。李某人只是坦诚所见,不意敷衍这位史先生而已。况且只说中国会亡,又没说中国一定会亡。”马文山自知失礼,便退一步道:“请伯父指教。”李父道:“此事根本无需细细推敲,我九州自黄帝为始,历经二十余王朝,大小国家数百有余,哪一个不是历经时轮,最终覆灭于兵戈之下?不过如同人寿一般,有经数月而糊涂夭亡者,亦有经数百年方气数湮尽者而已,满清亡了才十几年,谁又说这民国就必定不会踏其后尘了?况且当今列强强盛,中国落后,恰似熊鹰虎豹共猎一兔,无论这兔子多大,跑得多远,总有精血耗尽,被四分五裂的时候,比起历来朝代更替,这如今的局面,可要凶险得多。依我看来,这国破家亡,已是悬崖边的事。”史浪又问道:“那若从伯父眼光看来,若要中国不亡,我等自该如何?”李父摇摇头道:“要说过往见识,你们不如我,但要说对今日天下的见识,我不如你们。从细里说,我也无能为力,但要从常理来看,唯有一法,那便是八个字:寻求正途,竭尽死力而已。非尽死力不能挽狂澜将倾,至于何谓正途,也许今天是三民主义,明天是资本主义,后天是共产主义,你们是这么叫的不?不过到底是哪个,我说不准,就算今天说准,明天许就不准了。我就说这么多了。”
1928年5月10日,国民革命军委曲求全,决定放弃济南绕道继续北伐,在李叶甫之父的帮助下,史浪等四人随军一同撤出。5月11日,日军正式入城,又对济南城肆意屠杀,死伤六千人以上。史浪得知消息,无语凝噎,血泪满眶,但此时此地,夫复何能?同月,在开往南京的火车上,史浪与马文山聊起将来之事,只觉身负千斤重担,如危云压城,谈至入夜时,马文山忽觉白玉飘与朱志梅自傍晚后已许久不见,问起史浪,亦不知情,正为难时,见二人拉拉扯扯从后厢中走出,定睛一看,见二人身穿湖蓝盘扣上衣,下着一色短裙,均已剪去脑后长发,仅留一朵小巧圆髻,清落素简,淡雅动人。活像鸳鸯蝴蝶跃落于碧水花丛之间,史浪讶问道:“咦,你们这是?”朱志梅上前答道:“我想了下呀,横竖等到了南京和你们一同投军,这头发总得剪掉,还不如自己按着兴致剪,总是更好看些嘛。”说着朱志梅双手叉腰,把头一歪,瞧着史马二人明眸一笑道:“大哥,喜欢吗?”史浪道:“可好看了,不过我还是更喜欢你留着长发的样子,等革命结束了,可还得留起来呀。”白玉飘踏上前道:“志梅跟我说她想法时我还吓了一跳,原本我还觉得头发留了那么长剪了多可惜,见她都那么热乎,我也就横下一心,干脆点算了。就怕大家觉着不好看,还真有些难为情。”马文山想起一事,问道:“飘姐你跟我们来,家里的事怎么办?”白玉飘不好意思地答道:“我想好了,给家里留封书信表明心迹,原来的事有爹娘和其他兄弟帮忙,没了我照样维持得下去,就是前日匆忙,还没来得及写,小马兄弟文字功夫不错,可否帮我想些言辞?”马文山正想换换心情,当即允诺道:“飘姐哪里话,你说个大概,剩下的交给我。”
朱志梅看着马文山和白玉飘先并头研究家书去了,便拽着心情略有好转的史浪钻到车厢后面的无人处,史浪欲问何故,朱先不答话,羞红着脸,从怀着取出青丝一把,郑重地放到史浪手中。朱志梅道:“……浪哥,我想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们可能见不得几次面,这个你先拿着,如果……如果以后你觉得麻烦,还我就是。”史浪不傻,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沉默良久,也握着朱志梅的双手,将那把青丝紧拥于中间道:“傻妹妹,大哥知道你的意思,等以后,人人都能安心看张先生的小说的时候,我保证会好好考虑这件事,你想看就看,想自己写就写,大哥会拼上性命保护你的这种生活。现在你先等着我,好吗?”“我答应你,浪哥。”说完这句话,朱志梅忍着倒入史浪怀中的念头,安静得感受着彼此的体温,久久不动。
火车仍在飞驰,离破碎的北方越来越远,奔向年青人梦想的南京,在这最好的时代,最坏的时代,新的一幕,又将缓缓展开。
《烽火东逝》——上篇,完。
请期待《烽火东逝》中篇——十里洋场血涂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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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2012-09-02 13:5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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