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孤坟
级别: 论坛技术
编号: 71
精华: 55
发帖: 15654
威望: 44 点
配偶: 桂木弥生
火 花 币: 89378 HHB
注册时间:2002-11-27
最后登陆:2024-11-18
|
《烽火东逝》下篇——天涯梦回水东逝
孤独的浪人 饰 史浪 银河勇音 饰 朱志梅 雪飘 饰 白玉飘 Malas 饰 马文山 木头 饰 岳汉木(老岳) 4月1日樱 饰 夏嗣伊 内鲁卡鲁 饰 车副官 くるみ 饰 日向寺胡桃 基尔雷娜 饰 史千婷
友情出演过场人物: 神杀 饰 莎莎 黑牙的白狼 饰 小狼
1945年秋,重庆,抗战胜利之后。
这一天分外热闹,一大早,一顶喜庆的红花大轿就给风风光光地抬过闹市区,在城东的一处府邸前迎上了接亲队伍,人群中,一个毛头小伙蹦出来指着接亲队伍中一群骑着高头大马的人,对身边的女孩喊着:“哎,莎莎姐,你看那骑红马的大官,好帅气,以后我也要骑。”身边被叫作莎莎的女孩赶紧把他拽到一边:“小狼还不快让开,人家成亲你凑什么热闹。反正仗打完了,以后有好日子过了,这种还不小事一桩,姐也给你骑这样的大马接新娘子去。”男孩嘻嘻着道:“今天高兴嘛,姐你就别管我了,就让我上去凑凑热闹。”说罢,这外号叫小狼的男孩挣开手,又一次投入到沿途观看人群的前方,莎莎也只能无奈地一笑,随他去了。
这正是国民政府重庆行辕二处副处长史浪上任兼婚礼的日子,自从四年前撤离上海之后,史浪与朱志梅经当地军统地下组织协助撤回后方,后重投西南战区,凭借过往资历任武职,随部队转战各地,朱志梅以警卫员的名义随侍左右。战争结束后,因多有功勋,升任重庆行辕的部队长官,衔至中校,时届36岁,朱志梅也以一贯的警卫名义受上级默许一同前往,司任少尉。史浪甫到重庆,当即履行早年誓约,操办大礼,迎娶朱志梅为妻。其时因抗战刚刚结束,国民政府威望达到顶峰,史浪以抗日功勋的名义入城,婚礼又选在这个时候,也算是民众喜闻乐见的好事,在一片笙歌之中,朱志梅激动地随着花轿一路颠簸,全不觉劳苦,近二十年的等待,历经千辛万苦的挚爱,终于盼到了开花结果的一天。
当红盖头被史浪掀起的一刻,朱志梅的心,完全醉了,这不是梦,是以无数的血与汗,赢得的光明与幸福,
入夜,热闹的宾客纷纷散去。史浪扶着朱志梅正要回洞房歇息,他的车副官带着一捆礼袋跑了出来,对史浪道:“史长官,今天来客的礼袋我都大致检查了一遍,没什么问题,就是有一封没有署名,里面摸上去就薄薄一张纸,我不方便打开。还请长官过目。”“明白了,你忙你的去吧。”
史浪嘟哝着:“这谁啊,人都来了还鬼鬼祟祟不报上名来。”,但还是抽出了信纸,打开一看,上面的文字却让他们格外吃惊:
致契兄义妹: 幸闻二位终成百年之好,余等不胜悦喜,本应偕同登门拜贺,共赏良辰,惜诸事繁忙,今日不能相见,随信奉上弥勒观音玉佩一对,聊表心意,自当年一别,四载春秋有余,期间万千变故,三言两语不能道尽,十五日后当来赔贺叙旧。春宵一刻值千金,不再打扰契兄义妹花烛美时,至此封笔,切切。
白玉飘 马文山 敬上
读罢此信,朱志梅双手合十,自言自语着:“阿浪,他们还活着!太好了。”史浪亦感慨万千,自从得知那日二人走后,载众人撤走的船只被日舰击沉于长江上的的消息,就算在再纷忙的战事间歇,他也从未中断过打听失去消息的白玉飘与马文山的下落,可惜长江水路沿岸已易敌手,无从搜索,本以为二人难逃死劫,每逢结义周年,史浪和朱志梅还会为他们点香祭拜,谁料二人依然存活于世,真可谓是双喜临门之日。
“阿浪,既然小马和飘姐还活着,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们,还要拖上半个月?”朱志梅觉得有点奇怪。 “或许啊,他们是不想打扰我们这几天的好日子呢。”史浪笑着凑近朱志梅的脸。 “哎呀,其实何必呢。喜上加喜不是更好嘛。” “好啦,志梅,不提这个了,有什么话,等半个月就都清楚了。今天,我们就早点睡吧。” “你看你,又不是第一次了,心急个啥……我先给你削个苹果去,慢慢聊。”朱志梅说着就从桌上拿起一个苹果,刚削了几刀。史浪上前双手一下子抱起朱志梅,才露出一片果肉的苹果滴溜溜地滚到地上。 “有什么话咱回房去聊,好不好?”史浪的呼吸开始有些急促。 “别让人看见……唉唉,快把我放下来……当心跌着,我自己走……”朱志梅形式上抵抗的话音,很快随着脚步声在更深的走廊里渐渐消失了。
正堂上,灯光暗了下去,地上那只滚落的苹果,静静地淹没在夜色里。
……
当初升的一缕阳光再次照射进来的时候,露在空气中的那一块果肉,早已熟了。
十五日后,天气晴媚,上午九时,史浪府邸的敲门声响了。一早就收拾好里里外外的朱志梅急忙奔上去开门,但出现在门前的意外地并不是两个人,除了预料之内的马文山和白玉飘外,他们的膝下还带着一个才四岁左右的短发小女孩,身穿浅红色的朴素上衣,看见朱志梅,调皮地朝她眨了眨眼睛。
“小嗣伊,还愣着干什么,快叫婶婶啊。”白玉飘笑着拍了拍女孩的肩膀。 朱志梅听见婶婶这个称呼,顿如五雷轰顶,听上去就跟老大妈似的,赶紧摆手道:“啊呀,飘姐,别让孩子叫的那么见外,我有那么老吗,还是叫我朱姐姐吧……”话刚说到这,朱志梅突然从这个称呼联想到了当年的坂田静音子,那个心中永远挥之不去的阴影和对良心的苛责“……算啦算啦,总之还是叫我姐姐吧。来来,有什么话进来说。”
四年不见,马文山和白玉飘脸上多了不少沧桑,两人的皮肤看上去黝黑、健壮,目光更加敏锐、精神,但在明镜之下,却能挑出不少零落的白发,原本私下里注重打扮的白玉飘,今日穿得也很简单。这时史浪也从卧室快步而出,几番寒暄之后,话题很快转到当年一别之后的事态。
原来,当时日方间谍日向寺胡桃潜入船只毒杀了几乎所有其他人,破坏船只,引来日军炮舰轰击后,情势虽九死一生,但马文山还是成功地背着白玉飘由水路游至长江北岸,因为各方风声过紧,一时无法过江南下与史浪会合,只有向北潜入农村游击区生活。战争末期方再次潜回上海,在孤儿院寻到初懂人事的夏嗣伊,向其道出亲生父母身死的真相,以养父母的名义将其带走抚育,也是为了还上九泉之下夏雨衣和孟月玫的义债。多年来,马文山和白玉飘以夫妻名义四处结伴活动,不过也只是为了出入方便,实则相敬如宾,并无夫妻之实。
道完往事,朱志梅嗔怪道:“你们也真是的,其实早几年可以来找我们嘛,为什么现在才来?”马文山蹭着手掌说道:“其实说来复杂,我与飘姐在那个地方行动很不方便,而且也经历了很多事……要不我们先不说这个,我带来了些酒菜,今儿个中午我来下厨,给大家露一手怎么样?”
史浪奇怪道:“咦?从来没听说过马兄弟你什么时候会下厨了,本来你最得意的不是都是净做些要人命的东西吗?” 马文山看着白玉飘和夏嗣伊,挠着头不好意思地说道:“在乱世本来就没什么乐子,好歹身边还有两张嘴,能让家里这几口子满意,我里外做事也有个动力,所以就学着做菜喽。” “去去去,我跟你可不是两口子,小嗣伊倒是跟我算一家子。”白玉飘抱起夏嗣伊,假装生气地立刻矢口反驳。 “啊呀,飘姐你呀,赶紧的,趁中国和平了,你也快找个好男人嫁了吧。像我一样,否则当心老得快哦。”朱志梅见气氛活跃起来了,立马上前插科打诨。 白玉飘听朱志梅这么说,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表情,但稍纵即逝,然后绽开颜道:“我才不会老得快呢,要比摩登和打扮,你们可都不如我。” “是吗?”朱志梅上前盯着白玉飘猛看了几眼,然后摆出一副回忆的深沉姿态道:“可是妹妹觉得飘姐最好看的时候不是现在哦,我想起那年在济南你穿着白色熟女帽,还有那年在火车上穿着湖蓝的学生裙,还有,还有好多,相比那时,我觉得飘姐你现在真的要多注意注意自己喽。像我呀,前几年一直没什么机会,现在好容易有些安稳日子,我得把失去的青春给好好补回来。” “砰”白玉飘毫不客气地一个勾手敲到朱志梅脑袋上:“瞧你,还是这么口无遮拦,这些话哪能随便说,我看你是一年比一年笨了,真难以想象,浪哥这几年有你这么个警卫员,居然没让人给摸了命去。” “又说我笨,有什么嘛……我们都是一条命运上的兄弟姐妹,说说怕什么……哎呀,差点忘了正事,马哥,来来,我跟你一起去下厨,这几年我也是有不少长进的,比如我做的宫爆鸡丁阿浪就特喜欢。”
就这样,朱志梅带着马文山去准备午饭了。屋子里的人一下子少了很多,史浪对白玉飘道:“这里地方大,阿飘你好容易来一趟,就带着嗣伊四处逛逛吧。”白玉飘环顾四处,问道:“浪哥,这整个房子都是你的?以后就长住这了?”史浪道:“是啊,国家不曾亏待过我,现在有了家,我也该沉下心好好报效国家了。阿飘你呢,有什么打算。”白玉飘张了张口,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改成一副无所谓的态度道:“我的事自己还在考虑呢,先不提这个,我先带嗣伊到处去看看吧。”
中午在融洽中度过,但空气中还是浮动着些异样。饭后,下午的天气开始转阴,白玉飘和夏嗣伊陪着朱志梅去后院散步,留下马文山和史浪在屋内。
“大哥,好久没有和你聊过了。有些事,我觉得还是想和你交换下意见。”缄默了好久,马文山还是开口了。 “有什么话我们不能说的,说吧。我也有些话想问你。”史浪道。 “大哥,你觉得仗还会打起来么?”单刀直入地,马文山提出了这个问题。 史浪往肚子里灌下一杯酒,为难地开口道:“说实在的,我觉得可能很大,虽说刚签协定,但四处兵马调动的传闻很多,也许不是最近,但迟早还得打起来。” “那如果再打起仗来,大哥你们打算怎么做?” “怎么做?这里是重庆,大后方,一时半会儿我看打不到这里,就算打起来,还是自司其职喽。” “如果万一哪天打到这来,又怎么办?” “马兄弟你的意思是?” 马文山咽了咽喉咙,还是勉为其难地问道:“我的意思是,如果到了那天,大哥你跟谁走?” 史浪用疑惑的眼神瞧着马文山,仔细想着这话的含义,然后答道:“我当然是跟着国家走,这难道还有什么商量的么?” 马文山直接转开话题道:“先不提这个。大哥,我来重庆前,到中国的许多地方都去过。现在政府在各地搞接收,出了很多乱子,甚至连有些有汉奸嫌疑的都收,民怨很大。这些,大哥你多少有些耳闻吧。” “我知道……”史浪面色凝重:“但……马兄弟你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你性子是有点急,不过国家的事情,要一步一步来,不能因为出了点小差错,就把它整个否定掉。不管怎么说,现在这个江山,归根到底是中央保下来的,现在的中央,和国家是一体的,我不管怎么说,也得站在它这边。而且,马兄弟你也看见了,现在的我有了家业,我得对这个家负责,对志梅负责,还要为将来的孩子负责,不能再跟年轻一样,拿着自己的未来随随便便去赌了,我想……安稳下来了。” 马文山还想说什么,让史浪的嘘声给抵了回去。史浪接着道:“马兄弟,刚才你们在说前几年的事时,并没有讲得太详细。我有个猜想,你权且听着,对不对,你先别说。” “大哥想说什么?” “你们是不是从红区过来的?” 马文山似要张口,史浪赶忙打断道:“哎,你先别急着告诉我,我怕听了为难。” “大哥,我不说这个。今天来,主要还是想和你们两叙叙旧,眼下的事,我们以后有的事时间谈。”
屋子陷入了尴尬的沉默,突然仿佛听到远方传来炮仗的声音,就跟结婚时放的那种一样。“天气好像要下雨,这时候摆花酒,怕是要挨雨淋。”史浪为打破这不适的气氛,对着外面的礼炮打讪,这时书房的电话铃响了,史浪只得暂时失陪,先回去处理公务了。
电话是他的直属上司徐处长(注:史实人物,徐远举)打来的。“史长官,不好意思要打扰你的婚假了,现在上面有令,对重庆市内凡是有亲共嫌疑的组织重点取缔,怀疑是共党的个人一个都不能放过,记录在册,派人好好地盯起来,没有特别理由不许放出城,但现在中央还不让动静搞太大,你自己注意。接到这电话以后,立即准备行动。”
史浪口头应允完毕,回到客厅时,白玉飘也已经回来了,看到史浪从书房出来,摆摆手道:“作客那么久,我们几个也该回去了,有空再来坐。”朱志梅耷拉着脸道:“好不容易见次面,我跟飘姐说再多呆会,起码吃了晚饭再走,但飘姐说小嗣伊该回去念书了,总之是要走,我留不住。”
夏嗣伊也显得表情沮丧:“今天不是读书天。叔叔婶婶,以后我还要找你们来玩。” “小嗣伊别胡闹了,你看都打扰人家很久了,我们也该回去了。”白玉飘把夏嗣伊搂到一边道。 “大哥,我们这就先告辞了,不过不管以后怎么样,我们肯定还会再来找你们的。”马文山拍着史浪的肩膀,和白玉飘走到了一起。
……
白玉飘等三人的背影逐渐在街路的远方消失,朱志梅看着他们远去发愣,史浪突然从后面抱起朱志梅,在耳旁轻声问道:“刚才你和阿飘她们散步时,阿飘有没有问你什么?” “有啊有啊,阿飘问我以后想干什么。我就说呀,想好好在这扎下根来,一面呢,相夫教子,一面呢,还想抓一下青春的尾巴!” “……什么尾巴?” “阿浪你忘了吗?从我在济南读书开始,就特爱看言情小说,现在总算不再东奔西跑了,就想自己也写写看,说不定在这方面我很聪明呢。”
朱志梅回答的话,此刻也原封不动地经白玉飘的口转入马文山耳中。马文山闻言皱眉道:“看起来,大哥他们已经没有过去那么大的志气了,这下不好办。”
白玉飘跟着分析道:“我看现在要说动他们两没什么可能,缺乏动力,还是跟着局势走吧,等到将来某一天,他们不得不重新考虑自己的立场也说不定。” “说得那么乐观,如果我们看不到那一天怎么办?”马文山开玩笑着说道。 “别触自己霉头,如果我们不在了,小嗣伊就太可怜了。当务之急,还是希望小嗣伊赶紧懂事,就算哪天我们不在身边……就算是暂时不在了,也能独立地在新的社会里活下去吧。” “如果到了那个时代,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个属于我们的房子,建个小家,然后结婚吧。”马文山突然将白玉飘勾到自己身边,用特别亲密的口气说道。 “……你”白玉飘的身体只经历了一瞬间的反抗本能,但发现街对侧有几名貌似便衣的奇怪男人在盯着他们看,马上就恢复了自然而然的顺从体态和精致的妩媚。 “看什么看,没见过两口子亲热啊!”白玉飘一边蹭着马文山的下巴,一边对着街对面的男人怒目圆睁。
不知不觉,山城已经开始降下淅沥沥的雨。
在那之后的短暂和平岁月里,虽然还有定时书信来往,但马文山和白玉飘再也没有去过史浪的家。
果如预想,1946年夏,虚假的和平被来自内部的炮火声彻底击破,以中央政府对中原红区的进攻为序幕,国共内战再一次全面爆发。这一年,史浪与白玉飘马文山的通信也随之停绝。几乎同时,重庆对当地红色学生运动和相关传媒途径实行全面镇压,在史浪眼里,这些就好比十八年的自己,一切情景历历在目,只是时过境迁,立场竟然颠倒了过来,曾经救国救民,共赴国难的理想在荒诞的现实面前仿佛是绝妙的讽刺。
但他还是履行了自己作为政府一员的职务,虽然他也担心日后城头大旗变换,反遭秋后算帐,因此在朱志梅的反复叮咛下,他尽可能把精力更多放在吃喝享乐,照顾家庭上,上面的任务并不殚心竭虑去执行。但不管怎么样,对于这场战争的对手来说,史浪无可避免地欠下了一点血债。
不久,朱志梅顺利产下一女,取名史千婷,朱志梅随即辞去公职,做起了全职太太,业务给杂志投稿补贴家用,但为了家庭更多的开销,史浪却又不得不努力伏案工作,拿出成绩,在上级时时刻刻的催促下,他的人生轨迹,开始慢慢向违心的道路上走去。
战争的铁蹄继续沿着历史的轨道向前碾压,到1948年,国民政府在各条战线上全面溃败,形势急转直下,当年6月,重庆发生特大抢米风波,史浪受当局命令亲自率队前往镇压,此事让其心情多有不悦,正当事情告一段落,回府邸休整时,朱志梅满面紧张的向其报告道:“阿浪,早上门缝里塞进一封信,你先看看。”史浪很久没看到朱志梅这样紧张的样子,来不及擦汗就展开信纸,只见此信上只画了一张简略的地图,上面零星点缀着几幢貌似是标记物的建筑图标,在其中一条曲线下划了个十字,署名位上并没有写名字,只画了一个简单的马头,上面插绘两片羽毛。史浪既然是本地武官,自然精通四处地形,仔细琢磨,这地图貌似标识的是城区外的缙云山上一处山坡,而那个署名,毫无疑问是白玉飘和马文山的记号,这点无论朱志梅还是史浪都很容易猜到。
“马哥和飘姐又回来了嘛?这个关头来找我们,阿浪你觉得是什么事?”朱志梅忧心地问道。 “不管怎么说我必须去。这次我也想好好和他们谈谈。从信上看约的是十天以后,到时我会安排,志梅这事你跟谁都没讲过吧?” “我谁都没说。不过阿浪你真的要去吗?这节骨眼上,要是让人知道了……” 史浪把身体埋进座椅上,考虑了好久,道:“其实我也犹豫,倒不是担心我自己,就怕如果让上面察觉了,志梅你和孩子……” 朱志梅道:“要不……趁还有时间,提前向上面申请天休假,就说你想带着咱们一家去缙云山放松一天,到时我和莎莎带着孩子走一条路,你中途自己一个人溜到约定的地点去?时间别太长应该没事。”朱志梅说的莎莎指的是有了孩子后家里雇的女佣。 “那也好,如果有什么状况,总归以你们为优先……”
十日后,缙云山下,史浪独自赴约,按照地图找到所示的山坡,等了好久,两个熟悉的身影才突然从山坡上一左一右现身,然后轻快地跳下,正是白玉飘和马文山,两年不见,模样又显精干许多。史浪迎上前道:“小马阿飘你们的身手可是越来越好了。到了今天,你们也不用再瞒我了,我也猜得到你们是哪来的,不如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白玉飘和马文山对视一眼,先开口道:“浪哥,我就不多废话了,跟我们走。” 完全出乎意料的直白,比想象中的说服跨越了几个层级。史浪足足愣了几秒才接上话:“你说现在?” 白玉飘道:“不一定是现在,但我希望大哥做好准备,重庆迟早会成为前线。我和小马都不忍心看你就这样下去,你现在在国民政府内的工作,太容易沾血了,迟早会洗不清的,前些日子米仓事件的镇压,你也脱不了关系吧?” 史浪道:“你们……又肯定自己的路是正确的吗?” 马文山道:“无论怎么说,相比国统区,另一半的中国已经变天了,也许大哥你不愿相信,可这是事实。” 史浪道:“话说得好听,你们,知道被围困的长春那边的情况吗,我们得到的情报说,那里现在最怕的什么?不是打仗,是刮风,一刮风,城里城外全是尸臭味。这帐不记在你们身上行吗?所以,我算是看透了,以你们的党的本性,这天迟早还要变回来!” 马文山道:“大哥,其实我们才从那边回来没多久……” 史浪打断马文山的话:“那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是跟国家走,还是跟某个党走,我没有别的选择!” 白玉飘上前道:“大哥你别激动,这也是我们劝你回头的另一个原因。既然是决定两个不能共存的政府的百年命运的战争,多大的代价我们都得承受。但是你能承受吗?志梅能承受吗?你们的孩子能承受吗?千千万万跟着你的弟兄能承受吗?不要等到成为这个代价的牺牲品……再后悔,这就是……我想说的。如果志梅在这,她也会同意我的。” 马文山补充道:“至于大哥你说的长春的事,也已经快要结束了。再残酷的事,也会有个结束,我们都不希望你等到那个时候才回头。你也知道,任何一个政权,对敌人的情报工作人员的态度都是没有容忍的,所以大哥你……请考虑清楚。” 史浪痛苦地背过头去:“你们的意思是想救我?可你们这不是逼我吗,我辛辛苦苦拼了十几年挣来的家,到头来全都要一场空,我和志梅有哪里做错了吗?非要承担这样的下场。” 马文山道:“所以我们希望你能在适当的时机,发挥你自己的作用,让重庆少受一点战火荼害,这样以后对你们的安置问题也有利,我们肯定会尽全力帮你们。除了云南等少数几个地方,我们都相信重庆很可能是你们的党在大陆的最后落脚点之一,但只要你手里有人……这就是千载难逢的机遇。” 史浪道:“你是让我……率部投降?” 白玉飘道:“在我们这里,这叫起义。也许你手里的部队并不多,但我知道大哥你掌握了很多机密的东西,对于重庆这个地方,这将是最至关重要的。” 马文山道:“相信大哥不会忘记我们几个当年是为什么在一起的,我们能不能一起活着看到理想的实现,现在就系在你的手里,比起当年在上海的功败垂成,这是更光荣的一刻啊!” 史浪道:“你们容我想想……你们留给我的时间太短了,我要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白玉飘道:“没有关系,我们今天来,主要还是想改变你的态度,希望大哥记着这一天,记着你现在的心境,这会是决定在未来,我们能否还在同一片土地上的生活的约定。”说到这里,白玉飘忽然眼光射向史浪身后,大喊道:“谁在那里!”
在白玉飘目视的方向上,突然有几十名身穿蓝衣的人影在草丛的掩护下迅速逼近,史浪马上就认出,那正是自己手下的人。同一时刻,白玉飘和马文山也看清了来人的面目,迅速对望一眼,做出了撤退的决定。“撤!”白玉飘一声高喊,如同 魔术一般,二人腾空飞起,飘然落到身后四五米高的山坡之上,身影转瞬消失不见。原来是二人在下坡时,身后绑有隐蔽的土黄色绳子,在看不见的山坡上面支着两组滑轮,上设机关,一旦情况有变,只需抽动腰上的绳索,触发机关,滑轮就会将二人快速拖上人力难以马上攀越的山坡,逃之夭夭。
史浪认出来人,怒喝道:“车副官?怎么是你,谁让你来的!” 车副官只得赔着笑脸道:“不好意思啊长官,这都是上面徐处长的指示,让我派人保护长官。” 史浪道:“我很安全,现在没你事了,回去吧。” 车副官换了副无奈的表情:“还是不好意思啊长官,我还有老婆孩子呢,这种事要这样遮掩过去,让上面知道了,我有几颗脑袋啊。咱们啊,还是公事公办,这样大家面子上都好看,也不会影响了谁的前程。” 史浪道:“……我知道了,人都跑了,还能怎么办?” 车副官道:“上面很重视这件事,这山前山后都有我们的人,我看那两个可疑的家伙……我不是说他们是共匪啊,想逃出去可不容易。” 史浪:“……”
同一时刻,马文山和白玉飘正沿着早已规划好的撤退路线火速下山,很快,动静就被守在山下的包围人马发现,伴着放下武器立即投降的喝令,警告的枪弹从他们身边一颗颗飞过,险象环生。二人只得暂时躲藏在交错的山木后面,观察形势,马文山怒气冲冲地对白玉飘道:“没想到大哥会事先派人埋伏我们,我算是看错他了,既然如此,我们还浪费什么时间争取他。”白玉飘道:“先别忙着下结论,我觉得说不定他也不知情,也是受了上面的利用。现在先考虑怎么逃出去。”二人正当安排突围路线时,突闻一旁传来女声惊叫:“你们是谁,在这干什么?”马文山转头一看,是个穿得像女佣的少妇,不知何时出现,正呆怔在那不知所措,马文山暗叫不妙,猛挥手势让她快趴下,但还是晚了一步,声音暴露了方位,围捕的军兵边开枪边迅速朝这里行进,马文山不忍让素昧平生的人意外受难,不顾白玉飘的阻拦跃步上前将女佣横抱着推开,硝烟随之迅速封锁了他们和白玉飘之间的林地。
“飘姐,你快走!我来掩护!”马文山见一时难以再与白玉飘会合一处,只能退而求其次。 但任谁都看得出来,这局面下再想两人全是而退是难上加难,马文山隐蔽的地方已被发现,吸引了绝大部分的注意,在人多势众面前,留下来掩护,无异于自投罗网。白玉飘深知这一点,但长久的经验告诉她迟疑是绝不允许的,那只能让自己也搭进去。
“小马?” “嗯?” “我一定会回来救你的。”
说完,白玉飘甩了甩头,朝围捕马文山的方向来源开了两枪,随后拔腿就跑,在她身后,交火之声先是骤烈,而后又突然消寂。
但此刻她还不知道,她与马文山从此今生再无生遇。
一天后,午后,歌乐山上,一所秘密审讯室内。
“小子,进到这里就不要心存侥幸,这里可是中美合作所。”一个面目黝黑的魁梧大汉,穿着宽大的看守服,嘲弄着面前刚被泼上一脸冷水的男人,双手被绑在背后,吊在木架上。 “……老岳,为什么是你……你原来没有死?”从周身剧痛中醒来的马文山,不可思议地盯着面前有些熟悉的面孔。 “哎呀,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老熟人啊。这么多年没见,你怎么越混越差,都混到这地方来了。说说看,为啥给抓进来的?”这老岳自从背叛夏雨衣,弄到一大笔赏金后,日子是越过越滋润。日本人倒台后,凭着家底到处行方便,加上是个无从轻重的小人物,居然也混过了战后的清算,跑到中美合作所来做看守,当然这后面的内情,马文山并不知晓,只猜想老岳是侥幸躲过一劫。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去山上散步,不知怎么遇到你们的人在开枪,我看边上有个女人被吓到了,就带她躲到一边,然后你们就把我抓了。”马文山镇静地回答。 “散步?散步会带着枪?” “那是我拣的,我躲在树下时看到有人跑了,这枪大概是他们掉下来的。” “嘴还硬。家住哪,和谁一起住,干什么工作的?” “昨晚上我不是都交待了么,还问它干什么。” “你自己心里清楚,我问的是你,实际上是干什么的,都和哪些人一起行动。早上我们去搜过了,你交待的地方什么人都没有,你分明是共党,想糊弄过去。” “那可是你自己说的,我什么都没说过。” “看来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咱这地方有十八般刑具,不怕你不招。” “老岳,都是中国人,干吗那么狠,给自己留点后路,好歹咱们曾经在夏老板下面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熟人。” 老岳不敢对夏雨衣的事回应太多,岔开话题道:“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你是咱们党国的犯人,我老岳就得秉公办事,撬开你这张口,来人,给我拿辣椒水来!”
“慢着,我们还有话要问他。”门倏然被推开,是此地的直接上司徐处长,带着史浪和车副官大步走进来,老岳只得站到一边。马文山看史浪走来时,面目憔悴,仿佛一夜间没睡好。 “史长官,现在是你向党国证明自己的忠诚的时候。把你要说的话说出来罢,别忘了,你现在的一切是党国给你的,党国也可以把一切都拿回去。”还是那个声音在发话。
史浪内心正在痛苦的挣扎。他已从朱志梅口中得知了一切,昨日马文山遇见的女佣,正是本应和朱志梅在一起的莎莎,因半道内急,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方便,谁知一完事,正撞上逃过来的二人,马文山护着莎莎,又掩护白玉飘先行逃走,在枪林弹雨下,马文山不想让身边的莎莎无辜受害,最终放弃了抵抗,被捕入狱。闻声赶来的朱志梅看见了这一切,但内心忌讳,不敢相认,只得带着莎莎悄然回程,将原委告知史浪。史浪得悉详情,如晴天霹雳,心知上级决不会轻易了结此事,既然当场发现他和马文山有过交谈,定会要他表明立场,划清界限,否则这个家的后果不堪设想。难眠之夜,朱志梅始终咬着牙不吭声,这种矛盾,就好似当年坂田静音子一事般艰难。
但事实上,史浪更清楚,所谓的矛盾,根本是不存在的。
如果不揭发马文山是红区的人,以当时的交谈,以及各处无所不在的眼睛长年的监视,意味着自己将会受到彻底的怀疑,失去地位,也更没有机会营救马文山。 如果揭发,也许马文山还会有利用价值,自己也确立了立场,将来还可能有机会。 逃避,那是最不可能的选择。 一切的思考,都指向唯一的最佳选择,竟然是昧着良心,出卖自己的兄弟,让他陷入令人闻名丧胆的深囚之中。 但在这个时代,本就黑白无明,那又有什么不对呢。
在众目睽睽之下,史浪慢慢走到马文山眼前,但尽可能不去对视眼神,渐渐地,马文山也仿佛猜到了史浪的决意,嘴角露出一丝反讽的笑,准备好面对荒唐却又合理的后果。 最终史浪还是低着头开口了:“没有错,他是我以前认识的熟人,但却是共党派来的。是我叫他来缙云山的,想说服他弃暗投明,但他执迷不悟,我只好让车副官把他抓来了,可惜还是跑了一个,请允许我带人亲自审问他。”
“车副官,是这样吗?” 车副官眼球一转,这场面谁都不能得罪,还是就坡下驴吧:“没错没错,这都是史长官和我订的计策,一旦发现说服不了,他一招手,我就赶紧带人上。” “哈哈哈,好好,史长官果真识时务,没有动摇党国的尊严。不过这小子从此还是我来负责吧,史长官你不必再插手,有了进展我会告诉你的。” “这……” “不必多说了,这是党国为你好,怕你受个人感情阻碍,影响了公务。就这样决定了,老岳,先把他带下去,你知道该怎么做。” 老岳闻言大喜,总算又有个可供自己发泄的犯人了:“遵命,我一定不负徐处长的期望。”说罢,便领人上前要架走马文山。在离开前,马文山挣扎着朝史浪大喊:“老浪,你会后悔的,你今天的话害了你,也害了你的一家,有人不会放过你的!”
史浪无言以对,但并不后悔自己的决定,因为确实别无选择。就算是朱志梅,相信最终也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 至于马文山在狱中将要承受多少苦难,他不想管,也不敢去管。反正只要白玉飘还在外,相信上司不至于那么快灭口,这对马文山来说反倒是一种保护。
年轻的时候苦点累点算得了什么,像现在这样,背负起整个一家的人生,才是真正的折磨。 为什么短短几年,一切都变成这样了呢?史浪想不透。
就在这样的心境中,时不等人,1949年,这个时代变迁的里程碑,终于到来了。
1949年4月末,南京城落,昭示着国民政府在大陆的统治被颠覆已经步入倒计时,原抗战时期的陪都重庆成为下一个众矢之的,同年10月,重庆外围的川鄂湘防线告急,在一片混乱中,白玉飘带着夏嗣伊和几名部下再度潜入重庆郊外,在这些部下中,有一个特别的人,日向寺胡桃。自从日本政府宣告投降后,正在执行任务的日向寺胡桃在两广地区撤退失败,被国民政府捕获,对本国未来心灰意冷的日向寺胡桃向国民政府投降,担任情报工作顾问,后东北失陷时被友军抛弃,再次向共军投降,因为日向寺胡桃在抗战时期对游击区并无渊源,也就不欠红区血债,因此投降被接受,仍在情报组织工作,后几易其位,最终阴差阳错落到白玉飘小组的部下。白玉飘知道日向寺胡桃当年在长江上的所作所为,但事情终究过去了许多年,立场也不再似当年敌对,谁都不愿再次揭开过往的伤痕,便能够安然共处。此次申请特批再次前往重庆,营救关押在歌乐山上的政治囚犯是核心任务,当然,白玉飘坚信,被捕的马文山一定就在其中。
几日过去,因为国民党特工盘查封锁严密,白玉飘仍然无法制订出有效的行动计划,不免心急如焚,大军的总攻时间不会延期太久,一旦总攻开始,被捕的政治犯必然难逃屠杀,留给她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白组长,我倒是有个冒险的办法,不知道组长同不同意。”看到白玉飘茶饭不思,日向寺胡桃找了个独处的机会偷偷晋言道。 “有什么可隐瞒的,快说。”白玉飘决计不惜手段也要任务。 日向寺胡桃吞了下口水,低声道:“现在重庆内外盘查严密,我们是很难出入打探消息。但他们对孩子还是会放松警惕的,如果让夏嗣伊打扮成当地人出入,直接去找你们的史大哥求情,我估计他不会对孩子怎么样,也许能打听到什么。” 白玉飘虽然也想到这方法,但实不愿意让刚刚懂事没两年的夏嗣伊冒这样大的风险,白玉飘道:“嗣伊还太小,经验也不足,我不想让她去。” 日向寺胡桃道:“那还能怎么办,嗣伊已经失去了一个父亲,难道还想让她失去第二个父亲?你们当年不也是利用孩子干些大人不方便干的事嘛。” 白玉飘乜了日向寺胡桃一眼,日向寺胡桃自知失言,翻翻眼皮,不再多说。 “总之这事先别再提了,你再想想别的办法。”白玉飘否决了这个提议。但这番对话,已被隔壁房间的夏嗣伊一字一句听了进去。
夏嗣伊今年已经8岁了,但随养父母浪迹天涯的生活已经让她过早的懂事,虽然不成熟,但非常明白自己的处境,自从马文山当年被捕,她时常看见白玉飘独自在夜里对着月亮发呆,眉角含泪。夏嗣伊知道父亲很难再回来了,但夏嗣伊人前一定会忍着不哭,也极少对母亲提起这事。这次白玉飘前往重庆,本来不想带夏嗣伊蹈入险境,但夏嗣伊一反常态地坚决要跟来,就是希望自己也能出力,最终白玉飘也犟她不过。在偷听到白玉飘和日向寺胡桃的对话后,夏嗣伊那早熟的心里,却已暗暗下了决心。
两日后,清晨,白玉飘如同往常那样早早起床,准备开始今天的工作,日向寺胡桃突然慌忙闯进来,报告道:“白组长,你家女儿不见了,桌上留了一封信?” “信?上面说什么?” “上面说……她进城去了。” “啊?!”白玉飘的手停在半空,正在使用的梳子啪嚓掉在了地上。
这一天又是阴天,朱志梅的心情如同天色一样晦暗,这两年来,几乎就没发生过好事。战局越来越糟就不必说了,1948年的金圆券风波还卷走了家中大部分的有价值财产,生计日显窘迫,不得不辞退了照顾孩子的女佣莎莎,后来听说她因为没有钱,在家上吊自杀了,知道这事的朱志梅不知何时开始也开始麻木了,补贴家用的投稿工作还在半死不活地继续,但她越来越觉得自己的文字没有了生命力,因为她开始不知道自己人生的方向在哪里,也不知道该如何结束,思考陷于沼泽,写出来纯属填天窗用的文字垃圾,实在写不下去的时候,干脆坑掉另起炉灶,以此来勉强维持创作动力,为此在读者之中名声也越来越坏,朱志梅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只有听到牙牙学语中的史千婷的哭声,朱志梅才觉得心间残存着温暖。
家门被粗暴地撞开,史浪顶着一头灰土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
“阿浪,外面情况怎么样了?”朱志梅赶忙泡上一杯茶迎接丈夫。 “别提了,街上到处都有游行演讲,赶都赶不完。外面的情况更糟,兵无斗志,将无计略,我看重庆是撑不了一个月了。” “阿浪……我们的后路怎么办?” “这你不用担心,好歹我们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如果重庆陷落,政府会派军机接我们走的。” “可是委员长不是也在重庆嘛,带了那么多大员过来,我怕万一留给我们的位子不够了……” “……这倒也是,志梅你这两天赶紧整理整理细软,打好包裹,到时听我的,抓着就马上能走。” 朱志梅鼻子一酸,转身看着窗外压城的阴霾抽咽:“还没安顿几年,又要走了,这次走了,说不定一辈子就回不来了,我们的命好苦啊,尤其是小千婷,就没过过几天好日子。”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要怪就怪国家不争气,原本大好的局面,兵败如山倒,谁想到会输得那么快。为今之计,也只能跟着中央,尽人事听天命了。” “……对了,如果我们走了,还关在白公馆的马哥怎么办?他还活着么?” 史浪这几天忙昏了头,差点忘了这事:“……对啊,这可有点难办,如果中央要退,临走前肯定不会留下这些人。” “阿浪你当时可是跟我答应说,暂时先让马哥受点苦,以后一定找机会把他保出来的,可不能说话不算话,否则我下半辈子肯定睡不踏实。” “我知道,我知道,事情太多了,先让我安静一下。”史浪焦头烂额,一倒头仰趴在沙发上。
雨,漫天的雨。朱志梅伫立窗前遥望着山城的远方,这样的日子已经维持不了多久了,她非常珍惜眼下的呆呆的安宁,知道看见楼下的院子里,有一个瘦小的身影在雨中也同样地凝视着她。 “阿浪,快看,有个小孩在我们院子里不知道干吗。” “嗯?”史浪很不情愿地翻身起来查看:“总觉得很熟悉啊,对了,是夏嗣伊啊,长大了都快认不出来了?她怎么会在这里。” 想到夏嗣伊和马文山的关系,史浪和朱志梅不敢怠慢,马上抓起雨伞冲到家门外的雨幕中,果真是夏嗣伊,不戴任何雨具,就那样在瓢泼之中呆站着。 “哎呀,这是哪家的孩子,快进来坐会儿。”史浪上前呼喊道。 夏嗣伊扭开史浪伸出的手,确认四下无人,扑通一下,膝盖就跪在了地上,呜咽着哭诉道:“浪叔叔,求求你了,求求你救救我爸爸吧。” “这……志梅你先去把大门那看着,别让人发现。”史浪一边喊朱志梅去堵门,一边蹲下好言好语道:“小嗣伊,你妈妈呢,怎么就你一个人来这?” “就是只有我一个人嘛。浪叔叔,我知道我爸爸还在你们手里,我知道你为难,不过求你告诉我点消息,给点消息就好,我们的人可以干你们干不了的事。”夏嗣伊一跪不起。 “……” 几番交锋,史浪还是在夏嗣伊稚嫩的攻势下败了下来,实际上这也是他心里期待的事,他终于可以把这个心理包袱转给别人了。
当夜,夏嗣伊回到了白玉飘隐蔽的地方,虽然没少挨骂不过白玉飘也得到了她想要的情报,夏嗣伊将所知和盘托出,那就是在总攻之日,预计用来处决犯人的刑场地点。白玉飘立即着手派人监视目标地点内外,建立临时通讯线路,然而此地仍在敌军守备范围之内,无法过于靠近,白玉飘一行人只能转移到一座山头之外。
1949年11月末,重庆总攻前的傍晚。
“请于明日上午登机,不能再拖了长官。”史浪接完车副官心急火燎的电话,立即驱车回到住处,此时城内已经能听到四面八方传来的零星炮火。 “阿浪,已经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走。”朱志梅已经在家中打包好贵重物品,抱着史千婷迎接早已准备好的逃亡。 史浪与朱志梅商定明日一早动身,在那之前,史浪还有一些善后工作,销毁自己在重庆市内的所有掌握的工作材料,一盆火烧尽了这4年来诸多见不得人的秘密,虽然那些秘密只是在纸面上被销毁了,在人们的心里永远不可能被抹去。
拂晓,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了打盹中的史浪,从电话那头传出上司徐处长慢条斯理的声音:“史长官,共军的总攻提前了,请你率家人立刻前往预定地点撤离,延续党国的余脉。还有,烈火之中方显真金,千万不要晚节不保。”史浪在这种时候也懒得做样子了,摆出火气回答道:“徐处长,这种时候作为党国一员,你应该到前线去尽忠报国,而不是在这教训我。”电话那头冷笑一声道:“谅你也只敢在口头上说说,如果还有机会,别忘了看下明早的号外。”说罢就挂了电话。史浪没有花心思去琢磨最后那句的含义,立即敲醒朱志梅,拎着包裹就要出门上车,谁知门外,本来早已准备好的轿车已不翼而飞,原地只留了一张压在砖块下的纸条,上面一副潦草的字迹写着:“对不起史长官,我还有老婆孩子呐,车我借走了,您们多担待点,后院还有匹马可以用用。”
“他妈的!树倒猢狲散。”史浪咒骂着丢下纸条,赶忙往后院牵出仅剩的军马一匹,那还就是四年前迎亲时骑的马,只不过现在用处反了过来。 “阿浪,那这些东西怎么办?”朱志梅看着几个大包在发愁。 “把最重要的挂马脖子上,孩子你抱怀里,其它统统扔掉,快,没时间了。”史浪焦虑地催促着。 没有办法,朱志梅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仅余的大部分财产留在地上,抱着史千婷上马躲在史浪的军斗篷下,史浪立刻纵马奔出,将他们的家和多年来挣下的财物永远地留在了后面,此时的史浪和朱志梅,双手空空,又好像回到了抗战之前一样。
天,已渐渐亮了起来,炮火开始在郊外猛烈地向市区推进。史浪已经完全不关心重庆会变成什么样,只想着快点去接应的飞机那,路边大胆的行人三三两两地看着这一组外面套着着军服的亡命鸳鸯,眼中满是鄙夷。见到此情此景,朱志梅回想起四年前的婚礼,也是同样这条街,这些人,这匹马,从烟红酒绿到凄山苦路,从万众景仰到千夫所指,从抗日英雄到反动罪人,她拼命在想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但想到最后,只能归结为汪汪一片眼泪。
但我朱志梅终究幸福过,以后也要跟着这个男人生活下去,唯一的安慰,是朱志梅脑海中最后的支柱。
“打倒国民党老干部和老干部太太!”人群中不知是谁爆发出一句口号,稍纵即逝的寂静之后,各式各样的口号一下子井喷了出来,一路连成一片,所有人的怒火都在朝史浪和朱志梅撒去,只是碍于有枪,没人敢上前动手,但是果皮、野菜、蛋壳等等各类生活秽物,却毫不客气地从四面八方雨点般砸落在史浪的斗篷和马的身上,马受了惊,史浪好不容易将马制住,不吱声地继续前行,任如潮的怒喝和秽物继续袭击着他的身体。
怀中的朱志梅看到一家落魄如此,再也止不住泪如泉涌,妈妈哭,不懂事的女儿史千婷也跟着嚎,这更加引起了围观人群的哄笑。“瞧啊,那官太太在哭呢,不要脸哦!不要脸哦!”“来来来,让我拍下来,送到报馆去,一定是个好题材。”“要是那小子没枪,我早上去把他们两个给逮了交出去了。”“孩子你来瞧瞧,这就是那帮平常骑我们头上作威作福的家伙们可耻的下场!”
“阿浪,你不要紧吧……呜”朱志梅泣不成声,所能做的只有好好地护着史千婷,以免让孩子受到秽物的打击。 “别管他们,我们走我们的……”史浪低沉地回答着,泪水何尝不在他的眼角里颤动。
“啪!啪!啪!”“啊!”在突如其来的三声碎响后,朱志梅大叫起来,是三颗茶叶蛋直接迎着她的正面炮弹般接连砸了过来,破碎的蛋壳和蛋黄把她的面容砸成个五颜六色,眼眶红肿,一些蛋壳还扎在朱志梅的脸上,连埋在毯子里的史千婷也挂了彩,孩子的哭闹声更响了。
“就是他们,就是他们害死了我姐姐,我要他们偿命!”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冲到街中央在狂暴地喊叫,正是他砸出了那三颗茶叶蛋。
人群如雷的怒喊掀起了新的高潮,“要他们偿命!”“别让他们跑了!”“打倒反动派!”的口号随着更猛烈的秽物砸了过来,人群就要失去控制了,朱志梅恐惧又羞辱地体会这一切,仿佛整个世界都要将自己吞噬般的敌意让她不住地瑟瑟发抖。
枪响了,青烟直天。
人群很快安静了下来,连孩子的啼哭声都嘎然而止。
“你们有种都冲我来,谁再敢碰我老婆孩子,我史浪杀他全家!”史浪举枪朝天嘶吼,脸上青筋暴起。
朱志梅抹去脸上的污物,抱着史千婷,将红肿的脸庞探出斗篷,摆出磕头的姿势哭喊道:“父老乡亲们,我错了,我们不会再回来了,但孩子是无辜的,求求你们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史千婷的哭声又响起来了。
“小狼你快回来,当心他真开枪。”几个差不多同年龄的少年挤出人群,将那个砸茶叶蛋的少年给拉了回去。
然后在悉悉索索的私语中,马步再次踏起,朝城西奔去。
一张早号外飘在半空中,史浪随手抓过,只见上面用煽动的口气记载着今晨处决大批政治犯的消息,而命令的签署人,居然是史浪。
就到了这个时候,上司还不往摆他一道,让他绝了投降的心。但史浪已经不在乎了,这片土地,注定将不再属于自己,那这里的名声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要走了,阿飘,小马那边,就看你的了。
……
就在早些时候,另一边,日出的阳光还在地平线下的时候,歌乐山上的处决令提前开始执行了。马文山在众多同命的战友之间,在山间特有的甜蜜的细雨中,一步一踉跄地戴着镣铐被拖出了囚室,他的脚已经溃烂了,一部分是打烂的,一部分是被虫咬烂的。
“快走快走!”老岳焦躁地领在队伍前面,到了明天这块地方恐怕就要易手了:“喂,你,他妈的在那磨蹭什么。”老岳看到马文山走得慢,上前就是一巴掌。
“我在想,这多么清澈的雨啊,可惜你再也享受不到了。”在牢中非人的困苦,让马文山此刻内心已经廓清了一切,如果这个国家,至少这个城市的牺牲将注定以自己的死为终结,那有什么理由不挺起胸膛去面对呢。
“马上就要杀你啦,还说什么胡话。”老岳还在怒骂着。
“我说错了么?过了今天,你还能站在这片土地上么?你们的政府已经老了,即将死去,而我们的国家却刚迎诞辰,正在新生。能看着新生的国家的朝阳死去,是你们这种人永远也不能体会到的幸福。”
老岳心里打鼓似的,知道重庆即将不保,没心思再多争执,只是觉得山路泥泞,走起来颇困难。便对押送的军警道:“哎,路难走啊,干脆就在这儿动手吧。”军警们窃窃私语几句,很快张开队形,将所有被押送的囚犯围在中间,此时所有人都知道,生命最后的时刻来临了,有人唱着国际歌,有人喊着激昂的口号,马文山面对着黑洞洞的枪口,回忆起自己一生的跌宕场景和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最后定格在白玉飘的音容之上。
此生有憾,此生无悔。
这是马文山对自己一生的评判。
然后,枪响了。
青山义骨,浩气长存。
处决了手里这一批囚犯,老岳一面张罗着点火焚尸,一面准备回去再押一批。但在他身后传来了军警的惊叫声。“不好啦,共军打上来啦!”老岳心里一惊,明明总攻还没开始,怎么可能那么快,但往下张望,却见星星灯火,在山腰上四处闪烁,天还没亮,根本看不清来人有多少,但这里是呆不下去了,随着第一个人开始奔逃,很快所有人都四处逃命下山去了,老岳自然也不甘落后。
……
白玉飘不知道是不是来晚了,自从凌晨接到负责监视的人的异况报告,她立刻率队举着灯把连夜攀山,她料定看守此刻必定人心惶惶,就算不乘着总攻之势,也能依靠心理上的士气优势打垮对手,拿下牢狱。但在半山腰上,一阵阵的枪声让她心里悬得七上八下。终究还是赶不上先期几轮的处决,不知道马文山是不是在其中,也许是,也许不是,无论如何,只有加快速度才有希望。
事实比白玉飘猜想得更加乐观,在登上山坡后,大多数守卫人员发现有人偷袭,已作鸟兽散了,剩下负隅顽抗的人也很快在内外共同引发的复仇的战斗中被歼灭。老岳没来得及逃掉,被扭送了上来,一见领头的白玉飘,老岳就赶忙堆着笑道:“别杀我,解放军优待俘虏。”
白玉飘挥挥手,让属下带老岳走。这时日向寺胡桃忽然窜出,老岳见到她,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日向寺胡桃道:“报告白组长,这个人我在上海见过,就是他出卖了夏老板一家,来领赏时我见过他!”白玉飘眼光一闪:“哦?我记住了,带他下去。”老岳这下算是泄了气,没想到老底子千掩万掩,居然这时候给人挖了出来,真是天命难测,因此旧事被披露,老岳不久之后被新政府枪决,日向寺胡桃反倒在战争结束后安全回到日本,过得有滋有味,此为后话。
在压制监狱并解决了这个小插曲后,白玉飘立即四处寻访,但是终究没有发现马文山的下落。不愿面对的事还是摆在眼前,她最终不得不将视线投向山林里那一片焦黑的尸堆。
将杂事交给日向寺胡桃处理后,白玉飘亲手将所有的尸体一个个分开并搬出土坑,并交付部下准备收殓。就这样,毫不疲倦地干着,直到当她的双手托住一具男性的焦躯后,白玉飘的身子在一瞬的激颤后不动了,宛若入定般地静了半刻,直到日向寺胡桃小心地上前碰她,白玉飘才喃喃地吐出两个字:“是他……”
日向寺胡桃将目光投向那具尸体,头部已被烧得面目全非,身体上也没几块正常的皮肤,便眨巴着眼睛道:“组长,这脸可分辨不出来啊,说不定只是身材像,还有希望啊。”白玉飘木然地摇了摇头,她的手落到尸骸的脊背上,轻轻抚摸着背中的一处若隐若现的伤痕:“这是我给他留下的伤口,不会错的。”
周围所有人都不再说话了,目视着白玉飘托起那具已经不成人形的尸体,缓缓走向能看见日出的山崖,在场的人是第一次看到她如此温情如水,那种感觉仿佛是害怕弄疼了尸体一般的宁和优柔。
“小马,我带你回家……”白玉飘转过身去,不让任何看到她泛红的眼眶,但无法掩盖的,是那一滴一滴,落入土地的珠泪,这并不是一个战士的泪,而是饱附着青春的哀伤的,少女之泪。
远方,隆隆的炮声已经爆发起震天的巨响。
“总攻已经开始……一切都要结束了。”白玉飘安静地看着天空,久久不动。
就在此时,最后一班携送政府官员及家眷的军用运输机已经在城西的临时机场准备起飞,因为被路途的人群耽搁,史浪与朱志梅差点没有赶上。幸好,看到飞机的舷梯仍然架在地上时,朱志梅兴奋地吐出一声惊呼。
然而追命的炮声,就跟在他们身后,推进速度很快,这里就要失陷了。史浪急忙驭马向飞机奔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已经能听到挤在登机口的人的呼叫声了。但是,驾驶员已经不能再等了,弹片已经开始落在机场上,螺旋桨开始转动,不打算再等最后两个姗姗来迟的客人了。
“别走啊!”朱志梅狂呼着,如果失去了最后的希望,从此他们就只能一无所有地束手就擒了。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二十米……幸好,飞机还没有离地……十米,飞机开始离地了,五米、二米……飞机已经升到脖子胸口那样高了,绝望了,绝望了……真的赶不上了,朱志梅的脑海中一片漆黑,血液的流动几乎就要停止,然而,她却突然感到身体飞了起来,直直地被抛向空中,飞机尚未完全关闭的舱门。
咣当!成功了,朱志梅已经落到飞机里面,孩子也还在她的怀里乖乖地呆着。是史浪在千钧一发之刻,将朱志梅的身体凌空投进了刚刚升起的机舱,朱志梅刚从失重的感觉中反应过来,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将孩子随手往身边人的怀里一按,俯下身子探出机舱试图去接还在下面的史浪。
“阿浪,快抓住我的手啊!” 就在将要与飞机彻底失之交臂的刹那,史浪凭着全身的余力,跃出马背,将自己和朱志梅的两只右手连在了一起。“好样的,阿浪,千万别放手!”朱志梅大喜,总算这一下没有失手,接下来就是把史浪给拉上来。不过这谈何容易,上半身探出机舱的朱志梅只靠左手按着舱盖,身后被人拉着腿,在晃荡的半空中很难使出力气,虽然焦急,但使力的收效甚微。
炮火已经开始落在机场上,炸的人耳朵嗡嗡作响,飞机也升得更高了。
“求求你们帮帮忙啊!”朱志梅对身边的人大喊着。 “太危险了,你顾好自己就行了!”耳旁传来的却是这样无情的声音。 “啊!”史浪和朱志梅同时在使力,史浪将朱志梅的手臂当作木杆一样在爬,朱志梅的胳膊关节感觉就快断掉了,但她感觉不到。 “志梅!志梅!就差一点了,就快了!”史浪喊着,他的手马上就要接触到舱内的地板外沿了。 朱志梅的双眼泛着泪花,终于,他们的未来就要由自己的双手来赢得。
但是——
嚓。
炮弹的碎片划过长空,将史浪和朱志梅连接起来的手臂横空斩断,飞散的鲜血中,史浪沉重的身躯轰然落地,而在同时,飞机却迅速升空,向南方安然而去。功亏一篑……比起彻骨的剧痛和少许的遗憾,史浪的此刻的心里更是放下了一块大石头,毕竟朱志梅和孩子总算是安全离开了,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作为人的价值已经微乎其微,是生是死,对于接下来的时代恐怕已经不重要了吧。
朦胧的双眼,刺骨的寒意,轰鸣的炮响,是史浪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所能感知到的全部,但在内心里,人生的一切正如走马灯般闪过:
行走荒野路遇红颜的青涩。 废庙逢知己结义一生的壮志。 济南放肆青春挥毫嚣张的豪情。 济南惨案中四处逃窜无能为力的狼狈。 开往南京的火车上收下朱志梅一丝结发时的羞赧。 拼搏军校立志远赴国难的坚韧。 四方流离为内战奔波时的烦恼。 重聚上海面对全新未来的迷惘。 行走战火中的上海四处营救伤兵时的无力。 奔闯十里洋场矢志锄奸时的勇猛。 定情之夜一切尽在无言中的深爱。 辅助刺杀日军最高司令官时的热血。 上海滩上长街枪战杀出血路时的绝望。 逃亡江南与弟兄分道扬镳时的不安。 重投军中偕爱人四处拼搏前程时的期盼。 定居重庆热热闹闹纵马迎庆时的满足。 再遇故知指点江山风云再起时的执着。 面对相左阵营诚心义诱时的犹豫。 亲口将故友打入永劫之狱的无奈。 见证国破家亡树倒猢狲散时的凄酸。 背起万众唾弃重走旧时迎亲路时的悲愤。 生命的最后不能再亲眼看到深爱的家人重启人生的遗憾。
其实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这一生如此五光十色,而又毁誉参半。 攻城的炮火仍然不时落入机场,史浪已经彻底的累了,鲜血越流越多,就想这样躺着不动,一切随他去了。刺眼的阳光之中,他好像看到马文山年少时的脸庞在微笑着向他伸出手,口里说道:“大哥,我来接你了。”史浪使出最后的力气,将自己的手抬向天空,然后,就那样和炽热的火光一起,融化在了这片蓝天之中。
但这一切,对仍在飞机上的朱志梅来说,却是一生最深刻的恶梦,她抱着头,仿佛要跳下飞机般不住地用额头砸着完毕关闭起来舱门,不顾周围人的阻拦,眼里除了被炮火覆盖的史浪的身躯什么都看不到,在混浊的空气里,朱志梅喉咙中发出一生最疯狂高亢的嘶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 ……………………
恶梦惊醒。
汗水浃背。
秋风萧索。
枯叶流云。
故人不在。
斯人已老。
青山依旧。
芳草萋萋。
现在,已是1984年11月,这里,乃是台湾五指山公墓。
又是近半个世纪过去了。
朱志梅已经很老了,白发苍苍,面布僵斑,但现在的她还是常常从源自当年的恶梦中惊醒,每当梦醒,她都要怀疑一次自己的记忆。
但结论都一样,就在35年前,史浪的确是死了。身无一物,只有他的名字,被用黑色的墨字刻在眼前的墓碑上。
梦就是梦,现实就是现实。
朱志梅最终还是把思绪拉回了现实,这里是她在每年亡夫忌辰都会来的地方,每一次,她都会在这里魂游四方,直到黄昏方归。
不过残余的生命年华已经不多了,这样的情境,不久也会仁慈地结束吧。
“妈,我们回去吗?”朱志梅的身旁,一位中年的女子侍立问道。
史千婷也长大了,也已嫁为人妇,踏上和母亲一样的人生。不同之处,是她的人生,平凡而安详。
“我想再陪陪你爹,再坐会儿吧。”朱志梅枯槁的嘴唇中,慢悠悠地吐出这句。
于是她们还是安静地坐着,看眼前风起叶落,听远方雏儿嬉闹。
“请问,是朱太太吗?”身后突然传出好像是陌生的嗓音。朱志梅回头时,见到一个和女儿差不多同年龄的少妇,蘑菇头的短发,好似曾经相识。而在她的身后,竟是一个也曾经多次在梦中出现过的,戴着圆顶帽的轮廓。
“你……你难道是飘……飘姐?”朱志梅的心头开始狂跳,这简直是她从不再敢奢望的重逢。
那个人走上前来,秋风中飘荡着一袭雅丽的雪白,而包裹在这片雪白之中的,是一具消瘦、枯槁,但双目仍然透射出昂然的力量的老妇人。
“是我,妹妹,我想见你。”只这一句话,老泪已纵横沟壑。
史千婷和陪着白玉飘来的夏嗣伊到一边去说话了,坟前的石座上,只留着两个跨越一世沧桑的老妪,依肩而坐。
一捆新鲜的秋菊放在了供台上,那是白玉飘带来的。
“飘姐,我还是想这样称呼你。这么多年……你心里不恨我吗?” “为什么要恨呢,你和我一样,都失去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伴侣。” “如果那一年……我不任性,不吵,让大哥带着我走,也许后来我们就不会走上两条路了……” “有什么错呢,追求自己的幸福……” “还有那一年,如果我再坚持下,也许我就不会让大哥和你们见面了,马哥也不会……牺牲了。” “那是我们自己要来的,就算一次不成,我们也会约第二次。” “……可是,好像每次我经手过的事,结果都会搞砸。有时我想,都是因为我太笨了,如果没有我就好了,如果五十年前,我没有遇上大哥,一切都会不一样,一切都会更好,飘姐你从来不这样想吗?” “哎呀,还说这个干什么。我早说了,妹妹你就是个笨丫头,就算老太婆了,你也是个笨老太婆。但是啊,我算是想明白了,我们四个之所以会在一起,不就是为了让这片土地上,像妹妹你这样善良又惹人爱的笨蛋,也能幸福地活一辈子吗。” “可是这样……不还是我拖累了你们吗?” “妹妹。话不能这样说,每一位在那半个世纪的战争里牺牲的人,他们的心里都怀有这样一个理想……让所有人,不分地位,不分才华,不分家境,各司其劳,都能在人格上平等、自由地活着。现在我们的世界,还真的已经朝这个理想前进了一大步,如果没有妹妹你这样的存在,你对幸福的追求,你对生活的梦想,你对善良的执着,没有这样的目标,任何牺牲都是没有价值的。” “呜……呜……” “哭吧,好好哭……”白玉飘递上纸巾。 “……” “不哭了吗?” “不哭了。” 沉默一阵,白玉飘又一次开口:“妹妹,这么多,你过得还好吗?” “还算过得去。除了千婷他们接济,我也能靠写写文章过日子,离开重庆的时候,大部分底稿都丢了,后来重新写,总算写出一部没有半途而废的长篇。” “真不错呀,叫什么名字?” “《战场的排雷少女》,嘿嘿,听上去是不是很不要脸?都一把年纪了还少女,不过呀,我是把自己的青春代入了进去写,虽然算不得什么传世之作,但却是我一辈子的印记啊。飘姐你呢,过得好不好?” 白玉飘自嘲一笑:“一开始还好,后来就不太好了,扫了十几年厕所。” “他们怎么能这样对你?” “别提了,我就当是闻了十几年的陈年老醋味。那十几年啊……不想再去回忆了。不过多亏还有嗣伊在,自从回上海认祖归宗,拜祭了亲生爹娘的墓之后,她就一直陪我身边,现在带我去了深圳立业,在那重新安家,我就打算死在那了。” “飘姐……你没有再嫁人吗?” “呵,别提这个,比起你来啊,我这才叫青春一塌糊涂呢……一辈子的伤痕,不是找个男人就能抹消的了的。而且,谁会愿意娶个扫厕所的右派女人呢。” 又是一阵沉默,这次是朱志梅先开口:“飘姐,两位大哥他们……后来葬在哪里了?我想托你带件东西回去。” “问我是问对人了,我后来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合葬在陕西了,还记得最早我们结拜时的那个破土地庙么?后来改建公墓,那里是我们人生真正的起点啊。等我走了,最后也要回到那去。” 朱志梅从右手颤巍巍地摘下贴身的梅花手环道:“这个手环,是他在济南给我买的。他一个人在下面孤零零那么多年,先拿这个去陪陪他吧,我也会跟过来的,不会再等很久了。”
这时夏嗣伊走了过来:“妈,你身体不好,还是别坐太久了。” 朱志梅道:“飘姐,我看你瘦得厉害,这是?” “医生说我还能活一个多月……人过七十古来稀,我这都七十五了,也不当回事了,不过啊,我得了无遗憾地走,干干净净地走。哈哈……”
朱志梅怔怔地望着白玉飘一步一晃地远去的背影,夏嗣伊和史千婷都上前去扶她,突然夏嗣伊对白玉飘低头说了几句,然后快步跑回,对朱志梅深鞠一躬道:“婶婶,您也是为了这个国家努力奋斗过的。我一直想跟你说一句,谢谢你。”朱志梅听了一乐,道:“没事啊闺女,我还真有点承担不起,对了,告诉你娘,就说,咱们改天再聊,一定别忘记了啊。”
太阳就快下山了。夏嗣伊和史千婷都去送白玉飘,留下朱志梅一个人听着晚风,看着晚霞,回想人生的一场场如梦片段:
痛失双亲又幸遇义人时的懵懂。 把心暗送却又只得停留在兄妹情份上的苦恼。 努力读书只求能与知心人等比翼齐飞的追求。 喜欢上言情小说却又不好意思公开明说的害羞。 得知心上人妄赴险境却遭隐瞒的不乐。 在孤暗的深巷里目睹惨剧而又无能为力的恐惧。 南下火车上与白玉飘一同换上学生素妆时的好奇。 一缕青丝月下托付心上人时的沉醉。 南京陆军学院与相伴义姐同窗勤奋多年的刻苦。 初到上海险地还完全没有进入角色时的张茫。 与白玉飘相依为命潜伏敌人腹地多年的坚忍。 执行惊天任务时得悉竟要牺牲托信之人的两难。 临战夜下告白终获首肯时的兴奋。 弹尽粮绝只待与其人同生共死的悲壮。 任务失败却遭轻描淡写一笔带过时的激愤。 亡命天涯各处火线却苦中作乐的勇敢。 花烛之夜青春年华似水东逝江河入海的灵触。 莫逆之交立场分立眼见抉择艰难的痛楚。 家破人去瘦马西风下的委屈。 生死别离一刻天崩地灭般的疯狂。 以及生命燃烧之后,在孤岛青灯执笔,回首今生的感怀。
一切都过去了,再波澜的一生也有它的终点,无悔的青春,期待的是一个无憾的终末。和白玉飘说通了心里话以后,朱志梅只觉人生际此,再无所求,什么生死大义,鸿鹄大志,只需让这幅老骨头随便地仰卧在夕阳下的草丛中,听着舒服的晚风,闻着青郁的菊香,缓缓闭上了眼睛,一切便付东逝。
……
一个月后,即1984年底,白玉飘病死于深圳,同日,朱志梅在台湾家中因风寒不愈猝然离世。史浪与马文山,白玉飘与朱志梅各自在同一日去世,这也算应了不求同生,但求同死的结义潜意。
四味人生,三届战争,二代延承,一辈春秋,至此尽归尘土。
1985年,春。陕西,史浪、白玉飘、马文山、朱志梅的合葬墓前。
夏嗣伊和史千婷拜祭完毕,史千婷道:“嗣伊,上辈子的事虽说就这样过去了,但就这样光秃秃地,是不是还少了点什么。” 夏嗣伊道:“娘亲他们都不喜欢铺张,你觉得弄些什么好呢?” 史千婷道:“既然如此,我觉得就刻一句碑文吧。” 夏嗣伊道:“嗯,那你出个主意?” “惟愿再无后人续此春秋。” “……惟愿再无后人续此春秋……是啊,他们活的这一辈子如果要给我们什么启示,不就是这几个字吗?”
惟愿再无后人续此春秋。
全文完。
|
|
[76 楼]
|
Posted:2012-10-06 21:14| |
顶端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