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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小说 : 欧墨奈斯的最后时刻
作者:静电 一
欧墨奈斯倚在一堵半坍塌的墙壁下坐着,轻微地喘息。他衣衫褴褛,面容很憔悴,但是并没丢弃一贯的冷静、刚毅的神情,那种被命运追逐得走投无路的人所特有的默默忍受的气质,仍然为他的脸庞镀上了一层动人的光辉。这头伤痕累累的猛兽已经被捕获了,它准备好迎接一切更残酷的打击。这几天探望他的马其顿贵族很多,有些是想从他的不幸中获得满足,有些是怜惜他的境遇,也有些是出于好奇心的鼓动,想看看这个纠缠了他们数年的梦魇究竟是什么家伙。无论胜利者们露出快慰的微笑,或者紧蹙眉头,或者无动于衷,都没人愿靠近囚犯,仿佛狮子早就奄奄一息,猎人还是不敢抚弄它的獠牙。 随着一阵沉重的绞动铁门的声响,一个穿着希腊式上衣的人走进了囚室,一团黯淡的光照在被监禁者惨白的脸和蓬松的头发上。欧墨奈斯抬起眼睛,认出那是看守总管奥诺马库斯。他带来一套餐具和一盏酒杯。 “还没有判决吗,”俘虏开口道,丝毫不以希望自慰,“以安提戈努斯的智慧,他不该虐待一个由于战争的法则而落到他手心的失败者。杀死我,要么释放我。” “你似乎对还活着很失望,”奥诺马库斯带着厌烦和嘲笑的口吻回答,“那你原来为什么不选择躺在尸体枕藉的战场上,任由乌鸦啄食呢?” “但愿我有赫克托耳的宿命,”欧墨奈斯沉着地说,“痛苦的是没有一位阿喀琉斯在用剑的角斗中击败我。我同许多声势显赫的将领交手,结果一败涂地的是他们的名誉和军队。让我蒙受羞辱的,不是敌人的英勇,而是朋友的背叛。” 总管耸了耸肩,就离开了。欧墨奈斯又陷入了静默中,他对未来不抱幻想,但也不垂头丧气。长期以来,种种毁灭、仇恨、纷争和阴谋,迫害得他心力交瘁,也让整个世界不寒而栗,有时他甚至会被睡梦中自己的叹息惊醒,然而这一切却不能使他变得颓唐,即使身陷囹圄。他想起了亚历山大在印度遇到的那些智者们不无讽刺的预言:“你奔波一生,也无法占有世界。每个人都只能占据用来充当他的墓穴的那小块土地而已。”欧墨奈斯反复咀嚼着这句话,苦笑着摇摇头:“在这所军营里,最悲哀的决不是一个囚徒。在要上绞刑架的人和统帅之间,更烦恼的也决不是前者。”事实上,他猜得没错。 作为欧墨奈斯命运的裁决者,两股激烈搏击的情感的潮水激荡着安提戈努斯的内心。欧墨奈斯是他的私敌,一直在妨害他雄心勃勃的计划,阻挠他的每一步行动,用剑与火令他和他的盟友面临危险,依靠计谋搅得他的士兵们疲惫不堪。现在,这个威胁解除了,但迫在眉睫得多、艰巨得多的挑战却接踵而至。打倒奥林匹娅斯的支持者不是忧愁曲调的终章,而是更雄壮的军乐的前奏。赛琉古在叙利亚、吕西马库斯在亚细亚和托勒密在埃及,全对华冕和权杖跃跃欲试。他们那叫人惴惴不安的实力与日俱增。而安提戈努斯这边呢,“一位君主或是渴望他的权力的人无疑是最孤独的人,他要防范他的朋友,猜忌他的亲属,疑心他的部下,以免他的脑袋和头上的王冠一齐被送给另一个更擅长许诺的野心家。”这位西里西亚的总督和统帅思忖,“鲜血考验了我的战士,可结论并不鼓舞人。没人能帮我,我需要欧墨奈斯。如果他能像拥护佩尔狄卡斯那样效忠我就好了。然而这个希冀一旦如愿以偿,我又会失去其他人。” “您打算怎么处置欧墨奈斯,”安提戈努斯的儿子,德麦特里乌斯疑惑地问,“在我看来,这个噩梦还有叫人留恋的东西吗?他活着就意味着风险,他的名字令您的追随者厌恶,他的安全让为您持戈的老兵们忿忿不平。”他望着父亲威严的眼睛,领会错了对方不详的缄默的含义: “您嫌他的罪名不够多吗?他,一个卡尔狄亚人,凭着运气和献媚,在两位马其顿国王的宫廷里混迹了二十年。他又不自量力,企图维持接过亚历山大王的戒指的佩尔狄卡斯摇摇欲坠的地位,仿若那不是个指环而是整个帝国似的。他独自带着一群孱弱的新兵在陶鲁斯山和赫勒斯滂海峡之间的地域内抵挡来势汹汹的安提帕斯,杀了大名鼎鼎的克拉特罗斯,一举击溃了后者的部队。幸亏佩尔狄卡斯在尼罗河谷的丧命才让这个异邦人的成功功亏一篑。记得么?您追击他,逼迫他,把他包围在诺拉要塞里,眼看他将因为困顿和绝望向您投降。天知道这个卑鄙的家伙是得到波塞冬的眷顾,还是耍了哪些诡计,居然利用他本该精疲力竭的军马骗过了您的将领,使我们的攻打沦为笑柄。 “这时侥幸的他本该找个岩洞藏起来,可奥林匹娅斯那个老怪物的一封哭哭啼啼的哀求的信,竟让这个腓力王的秘书明目张胆地征募军团,拉拢一些狂妄的贵族,设立了装饰节杖的金椅,打着王室的旗号与您分庭抗礼。他在帕莱塔克涅阻遏了我们的进军,又在美狄亚与波斯的边境造出虚假的营火挫败了我们的奇袭。然而宙斯的雷火终究庇护神意裁定的王者,我们凯旋的死敌还是被他那群嫉妒的友人,那群桀骜不驯的马其顿老兵们出卖给了我们。尊贵的父亲,您可不要忽视这个明显的神谕啊!” “他曾为我的主君服务,并一度是我的朋友,”安提戈努斯面无表情地答道,“我要通过大会来解决这件事。”
二
当安提戈努斯闻到牢房里浑浊而带有潮气的味道时,他凝神观察着欧墨奈斯。统帅隐约记起巴比伦神殿里缭绕的祭祀用的醴礼的香气,佩戴华丽的珠宝的波斯贵妇身上散发的醉人心脾的香水味儿,充盈着粗野和欢愉的气氛的狄俄尼索斯筵席上的芬芳的酒气,回想他、面前这个人,还有许多不朽和卑微的人都曾在那令人意醉神迷的氛围中狂欢过,统帅的眼睛闪闪发光。不一会儿,他发觉欧墨奈斯也不发一言地注视着他,安提戈努斯惊讶于自己竟会在一个囚徒审判员一般的目光前感到局促。 难堪的沉默持续了一段。两个不论精神、智力还是品质都非同一般的人在试探、猜度着彼此,双方的地位远不平等,可不约而同地把它看作一场意志的角力。“尤利西斯和米太亚德都被不可抗拒的强力禁锢过,”安提戈努斯冷静地说,“区别在于其中一个安然离去。对会听话中音的不必多费唇舌。” 欧墨奈斯没有理睬对方居高临下的攻势:“我请您回答垂死的人一个问题。请以您的荣誉保证答案诚实,神明无法欺骗,而我没机会泄露给凡人了。” 统帅的额头上沁出了汗珠。不过他并非没有预料,他至少准备了一千类问题滴水不漏的答案,而且对自己灵活的手腕很有自信。这个人的提问不可能超出自身处境的范畴,统帅蛮有把握从这一点上控制他。“我的习惯和尊严不允许被俘虏诘问,”安提戈努斯回应道,“不过我不介意对我昔日的同僚和朋友破例一次。” 囚犯直望着统帅,好像要看清寄寓在瞳孔里的灵魂:“我们的国王,亚历山大陛下的真正死因是什么?” 安提戈努斯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惊愕得倒退了半步。与其说他没料到询问的内容,倒不如说他被这口气弄得不知所措。这简直就是在逼问一个正举起匕首的谋杀犯。统帅强压怒火反驳说:“你还是关心存活的人的未来吧。” “对这个逝去的人,最卑劣的人连赞颂的资格都没有。” “当时高贵的人都在巴比伦。我知道的不比你更多。” “我从二十岁起就侍奉腓力王,见过无数出类拔萃的人物。我读过埃及人、腓尼基人、希腊人的历史,我远涉过波斯人、米底人、印度人的朝堂。我从来不能设想有比伟大的亚历山大更举世无双的人。他是欧亚大陆无可争议的主宰。阿迦门农毕生的荣耀是攻克一座城市,拉栖代梦人赶跑了薛西斯,客蒙也只把威势加给几个岛屿。而伟大的亚历山大,把希腊的荣光从爱琴海扩张到幼发拉底河,又推进到了恒河。如果不是神的旨意,他本可征服所有阳光照耀下的陆地。他为你们,那些口口声声是他的臣民和朋友的人,那些宣过神圣的誓言的人,留下的是空前的版图,数不胜数的财富和震撼人心的声名。啊,我诅咒打开盒子的潘多拉,她使人永远不知餍足,占有的越多,图谋的也越多。我领导军队,安提戈努斯,不是出于憎恶别人,也不是偏见的指使,而是帮助伟大的亚历山大承认的摄政者佩尔狄卡斯,依照伟大的亚历山大的母亲的意愿,保卫她的家族的灶膛,守护国王的后裔。” “真好笑,你,卡尔狄亚人,倒来教训起我们马其顿人学习忠诚了。”一个冷笑使统帅弯起嘴唇来,“我来给你讲讲一个真正的马其顿人的看法。这是我对我的至亲都没有表述过的。首先,他,亚历山大,那些不可思议的功绩,不是他一个人孤身建立的,而是全部马其顿勇士的成就。而他傲慢得就好像其余人微不足道似的。其次,他犹如一个醉酒的莽汉,追求的不是帝国的辉煌,而是它虚幻的影子。他忽视贵族和国民的利益,就为了几句异想天开的空谈,一味迷信随时可能把强有力的人掀下鞍辔的好运,去觊觎那些难以驾驭的部落和没法防守的领土。再有,你的亚历山大,也没摆脱神为如日中天的人所专设的疯病,他几乎自称一切神明之子,唯独羞耻称为腓力之子。他修筑祭祀自己的神庙,要自由的希腊人仿效米底奴隶对他行匍匐礼,反叫那些亚细亚蛮族为亲人。” “帝国是属于疆域里所有民族的,不是一个部族的私产!” “可只有马其顿人肯为它流血!”安提戈努斯喊道,“我们来看看慷慨的亚历山大的恩典。他的乳母的弟弟,克雷斯塔仅仅讴歌了腓力一番,并举起曾在格拉尼卡斯河畔拯救过亚历山大的生命的右手给他瞧,你的宙斯之子就发狂似地用长矛刺死了他。而那个同是亚里士多德的门生的卡利西尼斯得到什么宠幸呢?他规劝亚历山大不要青睐波斯暴君们奴颜媚骨的礼节,不要奢望被捧上神坛,不要腐蚀希腊的观念,这些博得喝彩的忠告换来的就是你的赫丘力士之子的念念不忘的怨恨,直到卡利西尼斯被指控卷入一桩暗杀并送了命才告终。菲斯塔罗和帕曼纽又犯了什么罪行呢?你的阿蒙之子既没有提出信服的证据,也没有审判,仅凭一道秘密命令处决了后者。我们真要庆幸我们有这么一位热爱法律和人的尊严的君主! “即使万能的神祗搞乱了他的理智,贬抑了他的美德,我们这些马其顿显贵,从没有离弃他,或者质疑他的权威。相反,我们竭尽全力为他的雄伟目标而奋战。你可以脱下我的长袍,瞅瞅我袒露出的身体哪一个部位没有伤痕,这些有的是刀和锐利的矛造成的,有的来自箭矢,还有的是擂石器的弹丸的伤害。在他垂危的时刻,我能举出十个证人凭众神的名义发誓,他并没提到佩尔狄卡斯,当他最亲密的战友询问帝国的继承人时,他回答的是‘留给最好的人’。比佩尔狄卡斯更崇高、更有才干的人比夜空的繁星还多。至于奥林匹娅斯,没有谁能忍受她的暴虐、她的专制、她的反复无常的。我们同她的丈夫和儿子有过约定,她却没道理对我们颐指气使。你指责不了我的,欧墨奈斯。” “鬣狗只敢在百兽之王不在时吠叫两声,”前任秘书大声嚷着。安提戈努斯对被关押的人还有这股劲头吃了一惊,他随即察觉这不是一时冲动的表露,而是一种力量在借着欧墨奈斯的躯壳讲话。这种力量决非人类能掌握的,它的来源是神秘的中心,“在他还戴着金冠时,你们谁不对他百般谄媚呢?他有一丝生气的神色,你们谁又不瑟瑟发抖呢?为了一项队长、近卫军官、督办的职位,你们像争一根肉骨头一样互相撕咬。哪个先垮台了,你们不是都为少个竞争者而弹冠相庆吗?你栖身在参天大树的荫翳下,还怪它不够阴凉!你这么鄙视亚洲的奢靡和专横吗?那你为什么偏爱穿这套丝绸的服饰呢?你为什么要炫耀你手指上那颗醒目的大红宝石,还不时瞥上几眼呢?你为什么往身上喷洒印度的香料呢?门外的西徐亚人又干嘛要亲吻你脚下的尘埃呢?” “多么费解的热情啊。它促成了英雄的圣迹,也加快灭亡他们。”统帅沉寂了片刻,下了很大决心来缓和两相责难的局面,“也许你是对的。可惜这里不是法庭的辩护席,铿锵的言辞救不了命啊。”接下来安提戈努斯每说一行都要停顿一会儿,以加强话语的效果。他开始产生在做徒劳无功的努力的感觉,“听我说,亚历山大从不是唯一的常春藤可以缠绕的巨木。让我证明这一点,我的…朋友。我会忘掉过去那些不愉快的部分,也请你向前看。我不是胁迫任何人。我从不怀疑你的…正直,虽然军营里一些很有势力的人不这么认为。可安提戈努斯会捍卫他的朋友。和我合作,如果你能给我个承诺,只要一句话…” “勒奥那图斯对我提过一模一样的建议。”欧墨奈斯打断说。 统帅窘住了,他的嗓音有点打颤,就像被缠在蛛网里扇动翅膀的黄蜂:“…你不花多点时间考虑吗?” “上次我要了,为了逃走,”欧墨奈斯微笑着说,“可眼下我真的累了。” 安提戈努斯缓缓地转过身去,登上几级台阶。他的影子在昏暗的烛火的映衬下显得变幻莫测。向门伸出手后,他又停留了一下:“我会试着救你的。但不要指望我会为了你毁掉我自己。” 牢房外统帅碰到深鞠一躬的奥诺马库斯,他找了个借口大发雷霆。总管被这冰雹般的斥责砸得晕头转向,他哆嗦着身子问:“大人,原谅我的愚笨,请指示我该怎么看管这个囚犯?” “要像看守一头凶猛的雄狮或大象那样看守他。”说完他就走了。
三
“欧墨奈斯是腓力王引进王室的,他作为秘书效力了七年,又追随了伟大的亚历山大十三年。他博得过国王们的好感,也称得上是个顽强的战士。之后他受佩尔狄卡斯和奥林匹娅斯的蛊惑,自以为能和世界上最强大的军队抗衡。但命运之手把他交给了我们。希腊的风俗是不对战俘做不公正的事,我不愿草率地把一位富有威望的亚历山大的旧臣推进地狱。愿诸神不吝啬给我理性,我请求你们,我最可靠的朋友和最信赖的同僚,共同决断这个人的前途。” 说毕一席话,安提戈努斯留神试探着在座者的反应。所有的人都呈现出一副闷闷不乐的表情,至少装作大惑不解。狡猾的人借阴郁的沉默以示抗议,大胆的人不约而同地追问一个话题:为什么欧墨奈斯还没有咽下冥王的石榴?他造成的困扰还少吗?有谁会放着祸根置之不理呢?一些激烈的人抱怨遭到不该有的轻视,因为他们早就声称,决不会与欧墨奈斯共事。尽管人们的牢骚满腹迫使德麦特里乌斯不断地给父亲使眼色,安提戈努斯仍郑重其事地宣布推延七天再作决定。 这时的欧墨奈斯还沉湎在思索里,他享受着最后的安静,那颗饱受折磨的心居然感受到了快乐。“我再也看不到朝霞和落日了。”他想道,“如果我到了哈迪斯的府邸,我最会怀念的,是那温柔地摩挲着你的脸孔的、含着湿润的清新的风。诗人会描绘淙淙的溪水,皎洁的月光,我却偏爱风拂过身体的瞬间。人们在了解我这个念头后,也许以为我是多愁善感的,把这一点归为我一败涂地的原因。” “没人知道那凶暴多变的、咆哮的和吞噬一切的海洋底下是什么,除非是那献祭本身。也没人知道真实的欧墨奈斯。你花费一生,未必能看透一个人。我想起了我在卡帕多西亚的母亲,一个人到老年才和生命分离的最大好处是,他没有负罪感。他不担心还有必须偿还的。还有我妻子,我还记得她还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时,她有一对天真而充满青涩的眼睛,两根紧紧扎束的漂亮的辫子垂在胸前,在遇到我时总挂着忸怩的笑容,那片红晕一直延伸到圆润的肩头,仿佛罩了一层薄纱。我还有孩子,感谢诸神,一旦时运要剥夺他们的话,他们不会为欠他们的父亲一笔债而愧疚。 “我对死亡陌生吗?苏格拉底在喝下毒酒前的恬静,的确是让我钦羡的。但如果没有柏拉图和色诺芬为他辩解,他的表现会给庸人歪曲成软弱。我宁愿上断头台一千次,也不想被认为是怯懦的。有的人为了这个自尊心,会把残忍的名声当作桂冠。”欧墨奈斯开始回忆他与死的每一次不期而遇,被刺杀的腓力的惊讶而饱含愤怒的脸浮现在他眼前,亚历山大涂满香油的躯体停放在火葬台上,一些因悲痛而癫狂的老兵把武器和自己都抛进去的情景历历在目。弥漫底比斯的冲天的烈焰,摊开双臂的提尔居民撕心裂肺的哀告,像收割的麦秆一样一排排被砍翻的方阵雇佣兵,这些记忆的碎片似乎让他听见,死那干渴的喉管还在呼喊更多的鲜血的浇灌。最令欧墨奈斯印象深刻的,莫过于他亲手杀死克拉特罗斯的副将涅奥托勒穆斯的那一刻了。涅奥托勒穆斯比他更高大,更壮硕,更果敢,两个人从马背上扭打到尘土里,他们的腿绞在一起,鼻尖挨着鼻尖,他清晰地对他的敌人扭曲了的面孔一览无余,他的对手那根横过宽阔的前额一直到鼻梁的粗大静脉狂暴地突起,眼眶像激怒的公牛一样通红,嘴唇被牙齿咬出了血痕。双方殊死的厮杀与其说是肉体的煎熬,倒不如说是精神的较量,直到一方被死掳走才能分开。得胜者的伤势也触目惊心。欧墨奈斯低下头看了看腹部的创伤,神情更加专注了。 “是谁把我推进死的怀抱的?我的君主的母亲的任性吗,他的同胞的妒忌吗?不,是我强迫我履行我自认为的义务,我自甘做一棵树杈,依靠着职责这颗树干,即使风暴的侵袭,昆虫恼人的纠缠,挟带着火与刺的霹雳的打击,我也没动摇。直到秋天的如约而至。叶子在枯萎前发问:是什么在摆弄着这个如此恢宏又如此可卑的世界? “一匹骏马的蹄子踏破了一座蚁巢,它摧毁了一个有伟大秩序的王国,杀了至高无上的蚁后,把它的卵洒得到处都是。即使蚂蚁中的毕达哥拉斯,也永远不能解释这个恐怖的巨大的灾难,祸事比闪电还要迅捷,伴随着天崩地裂和跺出灼人的火花的巨响,一切都完结了。最讥讽的是,这末日不是马的错。 “人,不要试图揣测神意,永恒不是有生死的物种能理解的。真有趣,监狱能让人热爱哲学。我厌倦了,想睡了,祝福世人都能品味梦的甘甜。” 几天来安提戈努斯却丧失了睡眠的权利。他不是个心血来潮,容易被凭空的期望打动的人。他缺乏想象力,这避免了他趋向极端。他白费力气地寻找能使两方面乐于服从的方案,后果是看着权柄一天天从手中滑落。敌手们在边境上的挑衅令他心急如焚,只有胜利的曙光才能让他感到稍许安慰。 “欧墨奈斯有胆略,有应付和平与战争的才华,或许还有高尚的德行。后面一点只有配上好运才能称为优点。”统帅对自己说,“他能说服蛮族,如果有必要打另一张牌,他也精于希腊人的战术。他,卡尔狄亚人,周旋在马其顿人中间却不能忍受蔑视。他没有参与任何派别和政治集团,关于那些拥有巨大资源的督办和将军们,他的态度太古板了。以至于两位国王死后,他对保护自身和他人一筹莫展。 “他不具备托勒密那种无时无刻不在动脑筋,总在遮掩自己的真实意图的阴险的天性,他也决非不断垂涎别人所拥有的的赛琉古,可他却拿出最可敬的热忱与他们对峙。我糊涂了,难道奥林匹娅斯暗中许下过别人无力兑现的诺言?还是他性格的深处毋庸置疑有不易捉摸,让我不得不提防的东西? “军事鼓励出其不意,用人切不能冒险。我的部下厌恶他到了病态的程度,是真心憎恨这个曾与他们兵戎相向的人,还是担心一旦他掌权,所有的人都会相形见绌?但是在这个疯狂的年代,这些手握武器的老兵才构成最有力的、无可争辩的支持。我是否该庆幸刺激得他们怒火中烧的不是赏赐和薪酬? “群众的意见是飘忽不定的,我不能让他们找到口实。何况我还要这些骡马为我乖乖钉上马掌呢。欧墨奈斯,我忍耐你够久了,是你把自己绊下深渊的。” 疲劳的思考让统帅昏沉沉地睡去。梦里欧墨奈斯成了一尊青铜雕塑,他严肃的神态和轻佻的梦境显得很不协调。德迈特里乌斯用锤子在塑像上胡乱敲打,一条乌黑的三头犬流着口水在后面虎视眈眈,那三个脑袋竟是赛琉古、吕西马库斯和托勒密。忽然,顶着橄榄叶的亚历山大冒出来呵斥他们。“欧墨奈斯,不是我杀了你的!”安提戈努斯用非人的叫声嚷道,他被头脑迸发出的幻象弄醒了。 他的近侍跑进来,附在他耳边说安插在军营中的暗探给他消息,各个营帐中都有骚动,一部分人煽动请愿,还有些军官令人不安地聚集在小树林中嘀咕,一个探子信誓旦旦地说他听到了“欧墨奈斯”这个词。一切迹象表明一场哗变在酝酿中。不能再迟疑了!安提戈努斯不会听任他的舰船被凿穿甲板。统帅立刻召集属下,表示尊重他们的意见,传令不许任何人接近欧墨奈斯,并且切断囚犯的饮食,因为他不情愿对曾是他朋友的人使用暴力。 三天后,一滴水都没喝过的欧墨奈斯精疲力竭地蜷缩在囚室的角落里。除了偶尔抖动的睫毛,没有证据表明这是个活的身躯。一个魁梧的色雷斯人随着奥诺马库斯走进恶臭的房间,总管捂住鼻子,努了努嘴,色雷斯人把欧墨奈斯挺直地按倒,用两手掐住他的喉咙,施出全身力量让膝盖抵住卡尔狄亚人的胸脯。这个亚历山大麾下最勇敢、最卓越的人发出一阵痉挛,他眼睛中微弱的生命的光亮渐渐褪去,紧握的拳头松弛开了。 当看守把这个消息告知安提戈努斯时——他们只承认他是饿死的——一些陪伴统帅的幕僚不掩饰他们的欢乐,安提戈努斯用不带任何情感色彩的语调说;“以体面的军礼安葬他,请你们都出席,把骨灰送给卡帕多西亚的他的家人。”然后他就接着被中断的对叙利亚进军的部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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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2006-08-17 21: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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