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孤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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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东逝》中下篇
孤独的浪人 饰 史浪 银河勇音 饰 朱志梅 雪飘 饰 白玉飘 Malas 饰 马文山 machine★pig 饰 周少彬 木头 饰 岳汉木(老岳) 紫月女王 饰 何方乾(何翻译) 恶梦女神 饰 孟月玫 与一の心 饰 夏雨衣(夏老板) Roseblack 饰 刘璃(琉璃) Minstrel 饰 小金凤 拖把 饰 坂田时雄 S1 饰 刘辉 新增人物:くるみ 饰 杨雅迪 新增人物:天草 饰 曹天(曹总管) 友情出演:公主小茉莉 饰 莉莉、S1 饰 薇薇、小YI 饰演 小易
孟月玫完全清楚今天会发生什么,这时候电话突然巧合地中断真是个不祥之兆。“赶紧叫人去瞧瞧。”小金凤领命而出,没多久就回来报告道:“少奶奶,管事的曹先生去查了,说是电话线让人给剪了,少奶奶,我们是不是得罪了谁啊?”
“剪了?”刚过来的夏雨衣闻言心情一沉,过去长年搏打江湖的经验让他心里顿时涌上一股不详。“小金凤,今天你有没有觉得谁样子不太对劲,或者有谁一直没见着?”小金凤扳着下巴回想道:“回夏老板,反正我看底下这帮人都挺正常的,其它的……对了,从早上到现在都没见着老岳。两位老板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夏雨衣闻言叉着腰暗暗咒骂了一句,回头对孟月玫道:“昨天我们和周兄见面的事,老岳他知不知道?”孟月玫心里一惊:“我谁都没告诉啊,难道说……这样,当家的你也别呆这了,赶紧去那地方看看,别是那几个小伙子真让老岳给卖了,还好他应该只知道出口大概方位,不知道实际的暗门在哪。”
夏雨衣苦叹道:“到头来我还是不能当没看见。要真是老岳有什么问题害了周兄他们,我这辈子在上海滩上可抬不起头来。”说罢,夏雨衣揣上心爱的手枪,戴上黑沿大帽就要出门,孟月玫阻道:“等等,把这个带去。”说着便从床下暗仓里摸出一听森气逼人的德制MG轻机枪,上面还环着好几圈崭新的子弹。夏雨衣掂了掂枪,道:“月玫,那你怎么打算,还有我们的孩子?”孟月玫道:“尽管放心就是,老娘什么时候给你丢过脸,这孩子我先托到黄大老板(注:史实人物,黄金荣)那里帮忙安置几天,等确认没事了再领回来。”
孟月玫在窗口目送夏雨衣开车离开,考虑妥当,回头对茫然的小金凤说道:“小金凤,有件事要麻烦你,去找琉璃一起,带我孩子先到黄大老板那,就说这几天可能有些麻烦,先托他安排人照看几天。”小金凤问道:“少奶奶……这到底什么事啊?”孟月玫不耐烦地挥手道:“没那么多空跟你这解释,赶紧去。喔对了,去了就先别回来了,回你家先住几天,过几日我叫人去接你。”小金凤挨了抢白,觉得好委屈,鼻子一酸,声调幽幽地说:“我算是看清你了,你心里没有我。当年林总管那事时说得好听,其实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孟月玫破颜为笑道:“唉呦,这就受委屈啦,谁敢让我孟月玫的女人受委屈,算我态度不好行吧,过来,抱抱。”小金凤这才收住情绪,赶紧接过襁褓里的夏嗣伊,找琉璃办事去了。孟月玫见人都走了,把门一关,从暗仓里摸出另一挺机枪,擦个光亮。
话归虹口驻日海军司令部门前,一声爆响,火光冲天,方圆十几米内的男女老少几乎全被直接爆散得九死一生,更大半径内的围观民众也多被熔化的碎裂铝片击中烧灼,不同音调的惨叫和哭喊声起起伏伏,窝在人群后方的白玉飘和朱志梅见似乎得手,也立刻从不安的狂想中惊醒过来,随着四散逃遁的人群后退,如果能顺利混过去自然最好,但她们从一开始就被重点监视,在职业的日本军士面前哪那么容易混过去。坂田时雄见自己心爱的女儿在眼前惨死,大恸之后立刻想到是白玉飘和朱志梅做得鬼,只恨自己宠溺静音子,冒险让华人进来,酿成不世之祸,立刻举枪对着二人的方向狂喊“混蛋女人,都给我站住!”但人群混乱,根本无法仔细瞄准,只能立刻下令一班人马留在原地救援,自己率七八人撒腿追去。白玉飘发觉自己已经完全暴露,低吼道:“跑!”,然后连着朱志梅拼命向边上早已盯上的无人值守的双人摩托跑去,在白玉飘跳上驾驶座的同时,朱志梅也撑着身子跨越到副座上。白玉飘内心暗叹幸运,在南京时自己正学过这种载具的用法,当即伏下身子,握紧把手,脚蹬马达,发动车辆顺着人流飙飞而去。车没开出多远,枪声已从身后追命而来,一颗子弹从耳旁呼啸而过,惊得白玉飘一身冷汗,再看朱志梅时,已将头埋得齐腰深,一动也不能动。此时正处直道,谁都毫无办法,只能曲着身子硬着斜闯。日军的子弹虽然频率不高,但准星非同一般,打在车壳上的声音近在咫尺,就如同在自己脑壳里炸开一样,而就在马上就要打弯,离开最危险地段的同时,坂田时雄射出的枪弹乘着风击中了白玉飘的右肩。
钻心的疼痛和飞溅的血花,瞬间让白玉飘的右手几乎完全失去控制,摩托车一歪,重重地擦过路边的灯杆,车轮飘摇,差点让两人被凌空甩飞,好歹控制住了方向,白玉飘顾不得伤口,又猛踩油门直冲向前,过了这条街,就不在封锁线内了,万幸守在封锁线出口的是当地伪政府的警察,还完全搞不清那边发生的状况,就在他们端起枪正要本能地瞄准不速之客的电光火石之刻,摩托撞飞了拦道的路障,冲出了封锁线。此时坂田时雄的追杀车队也迫近了,在坂田时雄怒吼的命令下,所有的枪口又一次瞄向了白玉飘和朱志梅的背后。
千钧一发之时,随着几声破碎的巨响,一股股白色的烟雾在道路中央腾空弥漫,这里终于已经是史浪和马文山可以伏击的地方了,史浪在街边的阳台上一边丢下早已准备好的烟雾瓶,一边向里面不断开枪搅乱追兵的注意力,见摩托顺利远去,他对楼对侧的马文山做了个撤退的手势,便从阳台另一侧顺着绳索滑下,跨上脚踏车从另一条路火速绕回预定碰面的衣店。
虽然惊险万分,四人终于活着在服饰店门口顺利会合,见到朱志梅架着肩膀上血流如注的白玉飘下了车,二人赶忙上前询问伤势,白玉飘的额头已被热汗浸透,右肩膀上一个硕大的洞血肉模糊,马文山见状二话不说,迅速脱下外衣几下子缠在上面,此时也来不及做更多处理了,已经能听到不远处的摩托轰鸣声在不断逼近。“后面追来了,大家快走啊!”在朱志梅焦急地呼喊下,史浪在队头撞开店门,顶着穿堂而出的汽油味冲入店内,马文山扶着受伤的白玉飘在中间紧跟,朱志梅从玄关处捎着夏雨衣当年交付的两把左轮闪在最后。四人的身影迅速闪入密道,在密门关闭的同时,一根冒着火星的木柴也应声落地。
火焰迅速将整个小楼吞没,将所有追兵堵在门外,这得以让史浪四人争取到逃脱的时间,只要从另一边的道口钻出,就会有接应的特工带他们去码头,但刚才巷角里出来,史浪本能地感到情况有变。“大哥,怎么不走了?”紧跟其后的马文山问道。
“平常外面热闹得很,但你听今天怎么安静了那么多?”史浪忧心忡忡,当他探出头看时,却见众多伪政府军警在四处徘徊,赶忙缩回头道:“情况不妙,看起来有人走漏了消息,现在外面都是敌人,小马你还有瓶子吧,炸开一条路,带着阿飘和小妹先走,我掩护你们!”朱志梅惊问:“那大哥你怎么办?”也许是一时失态,加上没有经验,朱志梅这一句说得未免也太响了,惊动了巷里巷外的巡逻军警。“有人在那,是谁,出来!”话音刚落,马文山投出的烟雾瓶和炸弹瓶先后落地开花,后巷顿时白烟弥漫,伸手不见五指,熟悉的血腥气又一次传开。“快跑!”史浪大喊,事已发生,多说无益,马文山深知此刻不可再婆婆妈妈,跟着喊道:“跟我走!”便领着身边的白玉飘持枪迎头冲入烟雾中,向对街狂奔而去,未走几步,又一颗烟雾瓶炸开,埋伏的军警不明相互位置,不敢随意开枪,反倒而史浪在后面点了几个,从而让马文山安全跑出危险圈,两人不敢停留,凭着对地形的熟悉,马文山又连绕几个弯,到了两条街外,总算一时得以逃脱,但此时白玉飘肩膀上的伤势因为运动的缘故,血流得更多了,浸透了缠着的衣服,让整个右肩都染成了殷红,白玉飘痛楚地喘着大气喊道:“小马……等等,我们接下来怎么走?哎呀,妹妹去哪了?”混乱间,朱志梅已不见了踪影,马文山又急又躁:“混蛋,这种时候,让我们去哪找。”光天化日之下,两人一个带枪一个带伤已经够显眼了,路边一片片行人正盯着这两个怪人看,再到处窜纯属自投罗网。
“没办法了。阿飘你快跟我来!”马文山四处张望几下,见路边一个拉黄包车的汉子正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便急速上前从兜里掏出一叠法币塞往手里一塞道:“兄弟不好意思,这车就给我了!”说罢不等那人反应过来,转头将白玉飘拦腰抱起,落在座位上道:“不能等了,我们先走。”,话毕拉起车把,在人流的瞠目下撒腿飞奔向北而去。白玉飘身子痛心也难受,大喊着:“小马你干什么!大哥和妹妹还在后面呢。”马文山哑着嗓子回道:“回头和你解释,现在先按大哥说的做,否则谁也跑不了!”
另一边,史浪在马文山和白玉飘突围的同时,也迅速借着烟雾的掩护跑出地势凶险的小巷,寻着路边轿车的掩护向围捕的军警还击,几发子弹射完,正蹲在掩体后面换弹夹时,意外发现朱志梅根本没有跟着马文山跑,而是一直跟在自己身边。“小妹,你疯了吗?为什么不跑!”朱志梅双颊憋得通红,赌气似地回道:“我已经是你的女人了,要跑也一起跑,要死就一块儿!”话刚说完,朱志梅猛地抬枪指向史浪背后,那里突然奔出一个穿着皂蓝色衣服的军警,那人年纪看上去很轻,脸上稚气未脱,貌似也是新入行不久,见到朱志梅抬枪指着自己,手忙脚乱就要拉枪栓,结果好像是卡了,正在那使劲捣鼓,都不知道要暂躲一下,在那瞬间,朱志梅脑海中又穿过一丝犹豫,史浪看这样子心里猜出是怎么回事,立刻大吼道:“开枪啊!”朱志梅在刺激之下终于扣动了扳机,对面的年轻军警脸上炸开一片血花,倒地气绝而亡。虽然一人倒下,但自己所在位置也已完全暴露,雨点般的枪响立刻朝二人躲藏的地方呼啸而来,史浪和朱志梅勉强一人把守一侧,但包围圈还是越来越小,史浪从腰间抽出最后一刻烟雾瓶,盯着朱志梅道:“最后一颗了,一炸响就一起跑出去。”朱志梅摆出一副觉悟的表情点头答应。
最后一颗烟雾弹爆散的同时,史浪与朱志梅同时拔腿向外飞奔,但刚一离开轿车的掩护范围,枪弹就立刻封锁了逃跑的路线,朱志梅大叫一声,一个后跃拽着史浪躲回车下,敌人已经看穿了他们的意图,烟雾弹已经没法让他们安全逃脱了,这下史浪和朱志梅可算是陷入了绝境,朱志梅那两把左轮已经总共只剩下两颗子弹,史浪也只有最后一个弹夹了。史浪评估了下自己的处境,对朱志梅惨然一笑道:“看来是跑不了了,被抓住是死,在这被打死也是死,没想到我史浪到最后会死在中国人手里,我不会投降,志梅,你打算怎么办?”
朱志梅意识里骤然闪过以前看过的一部戏《霸王别姬》里的一句诗:“虞兮虞兮奈若何。”当年只觉悲壮情深,如今私定终身的男人就在身边,和自己一同陷入死地,此时心境,不正是和戏里演得一样吗,既然如此,接下来要做什么不就顺理成章了吗?朱志梅尽可能在不绝的枪声中平复着暴乱的心情,在射出倒数第二颗子弹后,二十七年平生的经历在脑中一幕幕飘过,酸甜苦辣一兜子,宛如春梦一场,于是朱志梅将剩下最后一颗子弹的枪管顶在自己颈下,眼眶里闪出一行晶莹清泪,她对着史浪喊道:“阿浪哥。我这辈子就到这了。但是下辈子……我还会来找你,我要和你拜堂……跟你过日子,给你生孩子……就这样约好了啊。”话到最后,朱志梅已泣不成声。史浪内心悲伤欲绝,伸手阻拦道:“不要!”
随后,一阵更剧烈的枪响淹没了他的呼喊。
“喂,小两口,还没到你们殉情的时候!”从新的枪声来源,传出了夏雨衣粗嗓门的阔喊。
此时,小港城歌厅内。小金凤快步穿进大堂,迎面碰上正在这里静坐沉思的孟月玫。孟月玫见小金凤又回来了,责怪道:“我不是跟你说先别回来了吗,为什么不听我话。”小金凤道:“哎呀,少奶奶别那么认真嘛。我回来路上碰到老岳,他说今天早上身体不舒服,就出去看医生了,现在就回来上班。我呢,琢磨着今天晚上反正还要排新歌,待会莉莉啊小易啊薇薇啊都会来,没我压着场子可不行,所以还是回来了。少奶奶,今天到底怎么了?”
“你先别多问?你说你看到老岳,他现在在哪?还有琉璃呢?” “琉璃那边还在陪黄大老板多交待几句,我就先回来了,老岳就在后面,你看这不来了?”
说曹操到曹操就到,老岳此时也跟着大踏步踱进了大堂,孟月玫压着暗火,拨开小金凤,上前绕着老岳盯了几眼,把老岳弄得浑身不自在。
“少奶奶,这个……我今天这样子有什么不对头吗?” “老岳,我现在问你,你可得说实话。今天早上,你到底去哪了?” “哎呀呀你看看,少奶奶还信不过我不成,早上我这鼻子不通气,就去找医生开了点补药,这不我才来。” “……我可没觉得你现在鼻子哪不畅了。老岳,你可得记得,当年你在黄浦江上扛木头,可是老娘我带你走出个人样,要是在我勉强扯谎,你可记得林总管当年的下场。” “……来的路上吹了点暖风,老子现在已经好多了嘛。少奶奶可别信不过我呀,要不?我把药单子给你看看?” “没那个必要!老娘正好有件别的事要问你,我刚才整理东西,发觉昨天晚上我们回来时带的那个小皮包,里面的东西少了,这事老岳你知不知道?” “咦,这不会呀,我昨天看见你包里有个信封掉了出来,马上就转给夏老板让他收拾好了。” “我他妈还没告诉你少了什么东西你怎么会知道?(注:指白玉飘转交的遗书)” “……”
老岳沉默数秒,突然放声冷笑道:“好你个孟少奶奶,好好的孩子不去带,非要和重庆的人搅和到一起,今天我就捉你去见陈市长(注:史实人物,陈公博),算是我老岳的见面礼。”说罢,老岳身手一动,已从背上抽出一把短柄斧,寒光一闪,直追孟月玫的脖子而去。孟月玫旋身闪过一斧,破口大骂道:“老岳你个王八蛋,节操都丢到苏州河里去了,我今天就要清理门户,干掉你这吃里扒外的鸟人。”老岳反唇相讥道:“臭女人你他妈还好意思说我,那两小子整天在外面搞什么暗杀,结果他们没事,日本人还不全拿咱们的人顶罪,老子可不想有一天陪他们掉脑袋,还不如跟我一样,太太平平跟眼下的政府混日子,你不是要救国吗?老子在人家内部活动一样可以救啊!我才是你们该好好学学的对象啊!我今天就拿你们当开门砖了又怎么了?”
夹在中间的小金凤见两人剑拔弩张,心里惶恐不已,但心里显然是站在孟月玫这边,喊道:“哎呀,老岳你个混蛋,敢背叛少奶奶,你今天死定了。”孟月玫对小金凤道:“你赶紧躲开,这里没你事,别给我伤着!”老岳一听,心下有了主意,一个箭步冲到小金凤跟前,粗胳膊一夹,将小金凤就着脖子给卡了下来,斧头尖抵着小金凤的脖子就往后退。
“孟少奶奶救我啊!”小金凤带着哭腔喊着。 “都他妈的别喊!”老岳死死卡着小金凤道:“姓孟的你听好,你今天是甭指望逃了,虽说我从那姓白的娘们的信里看不出到底你们在包瞒什么,但肯定不是什么小事,赶紧跟我去自首,想想刚出生的小千金,也算是给你们一家个出路。” 孟月玫掏出随身佩枪瞄着老岳道:“你他妈可别乱来,敢碰我女人一根汗毛就给你打个八枪十六洞。来人!给我把他拿下。” 老岳见孟月玫丝毫不让步,根本不听要挟,急火攻心,恶向胆边生,狞笑道:“好啊,你他妈既然一点面子都不给,别怪我老岳先拿这丫头祭刀,你可别后悔!”说罢,将斧尖从小金凤脖子上狠命一拉,将颈里的腔管整个给横成两段,顿时小金凤颈血冲天喷起,但叫又叫不出来,只觉得力气一下子被抽空,脑袋下面的感觉马上就没了,整个身子滑滑地瘫了下去。老岳见小金凤已经没用了,从背后大脚将她朝孟月玫的地方一踹,转身夺路而逃,孟月玫一手挡下迎面仆倒的小金凤,一手朝老岳逃跑的方向甩手就是两枪,但老岳跟随孟月玫多年,知道孟月玫枪法精准不能硬躲,没跑几步不等枪响,纵身向前一扑,躲过擦着脑袋飞来的两颗子弹,随后就地一滚,就已到了门前,直接起身撞开姗姗来迟的保镖飞也似地跑了。孟月玫啐骂一句,转头看小金凤时,已是两眼迷离,浑身肌颤的弥留之际了,孟月玫怀着愧疚的目光望着小金凤,口里说道:“都怪我不好,没能保护好你,安心去吧,下辈子再好好陪你,咱一起逛街,一起买衣服。”孟月玫看着小金凤保持着这姿势,瞳孔慢慢散开,呼出了最后一口气。孟月玫放下身死的小金凤,呼来继林总管位子的曹总管,道:“告诉现在还在歌厅里的所有人,这里有危险,全部立刻离开,没我或当家的话不要回来,现在就走,越快越好!”
老板娘直接下达的命令,执行很快,不多时曹总管回报道:“少奶奶,大部分人都走了,有几个不愿走,都在这儿,说危机关头不能丢下少奶奶不管。”孟月玫自嘲道:“还算某些人有点良心,你呢,走不走?我可说好了啊,谁都别让我走,这里是老娘的家,管他谁来,谁都没资格管我。”曹总管拍胸道:“我也算是个年青力壮的汉子,这种时候哪能丢下妇人不管独自逃活。”“哼,那就随你们。”
说到这,门口冲进几个人,是原来小金凤班里跳舞的姑娘,领头的约莫十七八岁,穿着水晶色高跟鞋,着雪白的天鹅袍,头戴粉红蝴蝶结,大伙都叫她莉莉,一进门就慌慌张张地说:“少奶奶少奶奶,这是怎么回事,我来的路上看到好多歌厅的人提着行李往外跑,今天这还练不练啦?……哎呀,金凤小姐这……这是怎么啦?”莉莉说到一半,看见一旁小金凤倒在血泊之中一动不动,立时脸色煞白,跟在后面的艺名叫薇薇和小易的两个人也全都跟着惊叫出口。
孟月玫打断了莉莉的惊问:“事情说来话长,今天你们赶紧解散回家去,什么时候再来等我给消息……都愣着干什么啊,赶紧回去,又不是说炒了你们!”莉莉这才哆哆嗦嗦地转身要走,但已经晚了,坂田时雄在虹口租界没捉到人,接上级传报小港城歌厅有人私藏重庆政府派来的反日分子,立刻受命率两个小队赶赴歌厅,此时已将歌厅四面包围,坂田时雄亲自押着家传的战王军刀杀气腾腾地闯入大堂,正和要走的莉莉一行人撞个正着。坂田时雄经历了爱女在眼前被“支那人”当众设计惨杀之后,其屈辱、悔恨和愤怒已将内心的复仇欲望推到极盛,正要将这口气撒在孟月玫的歌厅里。只听坂田时雄操着生涩的汉语对着大堂怒吼道:“谁是这里当家的,给我出来!”
孟月玫笃悠悠上前,慢条斯理地回答道:“当家的不在,有什么事,军爷跟我说就行。”一旁的翻译迅速将话转达,坂田时雄压着火道:“告诉她,有人报告说这里有反日分子,叫她赶紧交出来,否则别怪我们不讲情面。”孟月玫听完翻译转述,赔着笑回道:“我们这可是正经做生意的地方,只谈风月,从不管国事,军爷不知是听了哪条反骨的狗胡说,怀疑到我们这了。”坂田时雄听完,本来就是找茬也要动手杀人,哪还真把孟月玫的圆滑当真。便冷笑一声,绕着大堂四处张望,最后眼睛盯在莉莉身上,“你,和我们见过的一个反日分子很像,你是干什么的?”莉莉这可吓得不轻,赶忙吞吞吐吐回答道:“我,我是这跳舞的,反日什么的我可从来没听说过啊。”“跳舞的?”“哎哎,是是……”“那就跳给我们看看!”
“这……”莉莉为难地瞟了眼孟月玫,孟月玫摆手道:“跳给他看,怕什么,就跳个《十字街头》吧。薇薇,小易,你们也上,省得人家一个个怀疑过来,我们这时间,可耽误不起。”于是莉莉别扭地踌躇了几下,还是上台了,没有伴曲,只能自己轻声打节拍跳起来,坂田时雄看莉莉跳舞,脑中联想起坂田静音子在世时的音容身姿,更添闷气,终于再也忍不住,一把撕下表面上的规矩,突然在莉莉身后拔刀一闪,众人只觉那阵凛冽寒风一嗖而过,连一直提防着的孟月玫都来不及提前做出反应。莉莉跳着跳着,突然觉得重心不稳,忽悠悠就往前倒去,身子趴在地上,但穿在高跟鞋里的两只脚,却依然稳当当地伫在地上,只是上面多了一道平整的带血截面,莉莉这时才觉察到脚下撕心裂肺的疼,滚在地上拼力想伸出手触摸自己被斩断的双脚,几乎要昏厥过去得惨叫道:“啊啊啊!我的脚,我的脚没了啊!”薇薇和小易被这鲜血淋漓得突发场面吓得倒抽两气,惊叫一声,两腿扑通就跪趴下了。孟月玫又心痛又暴怒,这才知道对面根本就是冲着要她一家绝户来的,于是也撕下脸皮,高喊道:“老娘我干你妈八辈子祖宗!小曹,带姑娘们跑,还有口子活气的操家伙和我一起跟这帮长狗脑袋的拼了!”说罢,甩手就是一枪,先把那躲在后面的翻译给崩了,然后一个后跃,就着舞台边上悬着的楼梯三两步就跳上二楼,直奔卧室搬枪,同时曹总管上前抱着已经昏过去的莉莉,呼喊吓呆的薇薇小易赶紧跑,剩下一干人等也纷纷拿枪的动枪,靠得近的直接抄起斧头朝最近的日军砍去,坂田时雄见状,抽刀一挥,直指向前:“竟敢犯我军皇威,凡是这间房子里的人,一个不剩全部杀掉!”
霎那间,小港城歌厅内枪声斧影杀声震天,血肉横飞,孟月玫从卧室里端出机枪,大叫着朝日军涌入的门口一片儿就居高临下地横扫了过去,让门前几尺之地肉酱飞溅,一时竟然将日军气焰压制,坂田时雄见孟月玫扛着厉害武器出来拼命,赶紧率部暂时后撤,准备调步兵迫击炮和手榴弹开路突破,孟月玫见敌人一时后退,料定不会善罢甘休,刚喘一口气,准备下楼指挥抵抗时,歌厅总管曹天跑上来着红着眼扑在孟月玫的腿前喊道:“孟少奶奶,我对不起你。后门那也全给包围了,我当面一个不小心,没保护好莉莉姑娘,让他们乱刀给扎死了,现在还落在后门那呢。”孟月玫垂下冒着青烟的枪口,泫然道:“不怪你们,要怪就全怪我连累了你们,现在既然跑不出去,你们就陪我一起去见阎王吧,出来混了这么多年,今天就算全还了……薇薇,小易,你们过来。”薇薇和小易刚才都在后门挂了彩,身上还沾着莉莉的血,此时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能踉跄地跟过来,孟月玫道:“你们还有什么心愿么?”
“我想回家……”薇薇和小易异口同声地哭丧着。 “别撒娇了,让人家看扁了,还有什么……”孟月玫道。
这梳着黑长直秀发的薇薇抹了抹眼泪道:“听说啊,女孩子就得漂漂亮亮得死,这样下辈子还能投个好胎,少奶奶你就干脆点先一枪打死我吧,省的再让日本人糟蹋。”孟月玫惨笑地摇了摇头:“这我可做不到,趁这最后的时候你就好好打扮下自己吧,好歹把泪抹干了,你看,妆都掉了。”
另一个烫着金黄色长角辫的小易上前羞羞答答地道:“这个……我还没许过人呢,我一直觉得曹总管年轻帅气又正直了,都这时候了,你能不能……碰碰我?”说着后面的几个词都低得听不见了。孟月玫碰了碰一旁的曹天,曹天想了想,直接以行代言,上前一把搂住小易,二话不说直接一口吻下去,这才开口道:“抱歉了妹子,我早该感觉到的,下辈子我一定还你。”小易余愿已了,趴在曹天胸前再不说话,静静等待着接下来的结局。
此时,所有的窗口几乎同时发出破碎的巨响,一颗颗手榴弹呲着青烟被丢了进来,连孟月玫所站的二楼亦不能幸免,在勉强把握住自己处境的最后时刻,孟月玫和曹天举起枪,对着仿佛就要冲锋进来的日军人影高喊:“弟兄们,都给我战到最后,冲出去杀啊!”
更猛烈的炮火轰炸开始了,一切人的呼喊被吞噬在死亡的硝烟和火光之中,歌厅的二楼走道也逐渐塌陷了,木条嘎拉拉的坍落和扯裂声,宣告着这座名动一时的歌厅已被死亡笼罩,步入终末。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所有战斗的声音都弱了下去,在逐渐消散的青烟下,只能看见木瓦乱叠的废墟,以及零落的血肉。坂田时雄漠然地看了几下,下令部队进入搜索,自己则出门待命,然而此时,一阵尖锐的摩擦声从街角传出,随即一辆黑色的轿车挂着满身的枪孔朝门口直直地全速冲撞而来,将闪避不及的士兵直接碾于轮下。“给我开枪!”坂田时雄一声令下,轿车的外壳上又迅速钉上了一个个孔洞,但这并没能阻止轿车的冲撞,车体就那样撞开脆弱的大门,同时闪亮的火舌从窗口疯狂地射出还击,直到横靠在废墟堆前,一个黑衣人影从车厢中闪出,绕过废墟朝对侧夺路而去,边喊着“小玫,小玫你在哪里”,边扒开所见的一堆一堆木刺和瓦块,努力寻找着孟月玫的踪迹。
“切,叫什么叫……我还没死呢。”一大块木板下方,传来孟月玫微弱的呼声,夏雨衣大喜过望,咳嗽着扒开瓦砾,只见孟月玫的满脸被朱红的血覆盖,两睛紧闭,痛苦地呻吟着。夏雨衣颤巍巍地摸着孟月玫的面容,然后搂在胸前,轻柔地喊着:“小玫,是我,为什么不先等我回来?”
“死了……我们的人全都死了,老岳背叛了我们,你为什么不逃,为什么还要回来……”孟月玫按着痛问着。 夏雨衣看到孟月玫的身旁,薇薇的脖子被压折得跟门扳手一样,小易的脸被手榴弹的弹片削掉一角,曹天的心脏被木刺穿了个透,都已经没有了呼吸,回想起钻出车门时仿佛看到一只没了主人的高跟鞋和血染红了的洋装,更多人已经分辨不出是谁了。
夏雨衣顿时明白,大抵家破人亡,说的就是这种吧。
“开什么玩笑,这里是我的家,家里有我老婆,到哪去都不能放着你不管。”夏雨衣将孟月玫抱在大腿上,背靠着废墟堆上说着。
后面又一次传来日语的军令声,坂田时雄下令部队对夏雨衣藏身之地作最后的围歼。
“喂,当家的,你真的不怕死啊?”孟月玫完全不再抱逃生的希望,认命之后,语调反而诙谐了。 “怕?我当然怕,我怕极了。”夏雨衣轻笑一声,又道:“不过只要跟小玫在一起啊,所谓的死,不过就是晚上换了个睡觉的地方罢了。” “臭不要脸吧你就……”孟月玫戏弄地说完这句,沉默一秒,又道:“哎,当家的,我浑身上下都疼得要命,抱我抱紧点好不?” 夏雨衣道:“好啊,不过你得答应我个条件。” “切,你还想干啥。” 夏雨衣端详着孟月玫的脸,虽然现在看上去显得又脏又乱又难看,但却是相濡以沫的年青时代永远的见证与伴侣,他说:“小玫,都这时候了,就满足一下我的心愿吧……我好想看你扎两根马尾的样子。” “丢不丢人呐你……”孟月玫依偎得更靠里了:“反正我没力气使了,你爱咋整咋整吧。” 夏雨衣将领带撕成两半,小心地捧着孟月玫的脑袋,从两侧各顺滑出一道瀑发,将领带条笨拙地绑了上去,虽然简陋又不整齐,勉强还算是一对双马尾罢。 “我第一眼见到你,就梦想着能把你打扮成这样,到现在我终于没有遗憾了。”夏雨衣看着这样的孟月玫,几乎喜极而泣,双手抚摸着两条垂下的发丝,最后会聚到下颔,那里似乎有一点湿润。 “臭美吧你就。”孟月玫双手勾着夏雨衣的脖子,斜倚着再也不想动了:“没事别再打扰老娘了,想睡了。” 精神一下子松弛了下来,夏雨衣享受着孟月玫平稳的呼吸,这才逐渐觉得身上到处都痛,绷紧的精神一断,他才想到自己也挨了几颗子弹,血迹正一处处地在外衣上扩大,不过幸好,他还有力气将机枪平架到两腿之间,一只手扣着扳机,一只手撩开挡脸的头发,仰头再瞧瞧熟悉的屋檐,熟悉的阳光,熟悉的家,自嘲道:“要是还能见到我们可爱的小嗣伊啊,一定得好好跟她说说她爹娘当年是怎么秀恩爱的……”
“在这……!”一名日军在偏僻的角落发现了夏雨衣和孟月玫,没等他话说完,高频的机关枪声再次如雷般鸣响,然后是更猛烈的,从不知多少枪口中一齐迸发出的炸响。
直到真的一点声音都不再有为止。
当一切都归于宁静,附近壮着胆子出门看热闹的市民们眼里,看到的是一条在十里洋场的闹市区上,绵延长街,艳丽如花的血涂之路。
早些时候,吴淞口,一条伪装成日军巡逻艇的船舱里。
“嗯……嗯……呜呜呜呜啊啊!……”随着一连串忍不住爆发出来的剧痛绝叫,一颗裹在肉里的子弹从白玉飘肩膀上用力拔出,周少彬甩下镊子,长吁一口气道:“这就好了,照我经验,剩下的就是慢慢等它愈合的皮肉伤了。” “飘姐,飘姐……你还好吗,已经没事了。”马文山在意识模糊的白玉飘耳旁轻身说着。 “呵……呵……”白玉飘努力打起精神,用力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才慢慢恢复清醒:“子弹已经拿出来了吧……小马,怎么只有你在,大哥和妹妹呢?” “他们还没到,我们再等等。飘姐你别起来,我给你包扎下,你躺下来好好休息。” 这是从舱外快步走进一人,马文山和白玉飘不认识,也许就是周少彬说的从其它线调过来帮忙的人,他报告道:“报告周哥,何翻译那条线断了,我们联系不上,是否按第二计划立刻启航?” 周少彬闻言眉头紧缩,如果这不意味着计划完全成功,日军开始软禁所有华籍工作人员挨个排查,就意味着计划完成度凶多吉少,内部出了问题,从刚才马文山说明的遭遇来看,形式不容乐观。 “再等十分钟,剩下两人再不来我们就走。”周少彬冷冷地下达命令。 “什么情况?”刚躺下的白玉飘觉察到情势有些异常,挣扎着想抽出正常的左手撑起身子:“我们就这样撇下出生入死的兄弟们不管了吗?”不过左手这一动,感觉很微妙,仿佛是从一团粘连的骨肉中划开口子取出来似的,再一看,原来在取子弹时,白玉飘在剧痛中将左手所有的指甲深深插入了马文山结实的脊背里,留下一道道洇血的长条伤痕。 白玉飘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去道:“哎这……小马兄弟真对不住,我这也是……” “这个……算不上事,飘姐你身体好我就高兴。”马文山很少看见白玉飘略有些失态的无所适从模样,也有点不知该说什么,结果一出口就好像甜言蜜语一般。 就在这时,舱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竟是史浪和朱志梅并肩地跑了进来。 “啊,大哥,妹妹,太好了,你们都没事。”马文山和白玉飘心情大好地打招呼。 周少彬对外面下令道:“人都到齐了,立即开船,按计划向江阴方向撤退。” “请等等!”史浪大声走到周少彬跟前:“夏老板有危险,我们得去救他!” “来不及了,立刻开船!” “这样太不讲道义了,我们在被包围的时候,是夏老板冒着枪林弹雨开车来救我们走,他说还要回去找结发妻子,不肯跟我们走,可我们也不能撇下他不管。”朱志梅也上前帮腔。 “你一个笨村姑懂什么,现在不是讲江湖规矩的时候,现在讲的是党国的任务,我现在的任务是把你们安全地带到重庆去。”周少彬毫不退让。 争执还在持续,船员没有理睬,拔锚启航了。
黄昏,白玉飘也许是伤口感染,发起高烧,然后一个更惊人的噩耗从周少彬手中的收报机中传出:“任务失败,目标尚存,按计划撤离。”重病中的白玉飘依然不敢相信地喃喃自语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亲眼看到炸弹爆炸了,好大一片,谁都不可能活得了啊。”周少彬没打算安慰沮丧透顶的众人,用平淡的语气说道:“胜败乃兵家常事,留得青山在,就还有下次。”
“下次?怎么还有下次?!”自从争执失败,一直窝坐不吭声的朱志梅突然一改平日的顺从,爆发了。
“为了这次白死了多少人,你到底知道不知道!这次是不是有内鬼才出的问题?那我们拍拍屁股走了,留在上海的夏老板一家老小几十口人一定会被连累,日本人不会放过他们的。还有何翻译,还有……因为相信我们,才被我们害死的小静音,还有在场的一群群无辜的日本男孩女孩,全都会死的,你知不知道!我原以为……我和飘姐,还有大哥他们在上海这五年,真的是为了我们当初结义的理想,是为了拯救这个悬崖边上的国家,为了让我们的手足能不再被像垃圾一样欺压。可我们花了那么久,在这个虎穴般的上海滩上付出了那么多的时间,那么高的代价,那么多条生命,到最后得到了什么,就得到你一句无所谓的留得青山在么?!周少彬你问问自己的良心,你表面上说的好听,但从一开始是不是就根本没想保护夏老板他们,只想着自己逃得了就行了?低头好好看看,枉死的人都在奈何桥上等着你说话呢!你说我笨?没错,我朱志梅在你们之中是最笨的,笨到家了,天天笨得被飘姐敲脑袋,这些我都认了,但再笨我现在也明白过来了,我们从头到尾根本是被你周少彬给骗了!你根本是想拿我们给你升官发财铺路,根本就从来没把嘴上挂着的仁义道德放在心里,根本就是拿国家的大义当游戏不择手段地玩,你和那些大哥们干掉的国贼汉奸们没什么两样!”
“志梅你够了!”史浪冲到朱志梅身前,大吼着制住朱志梅。“浪哥为什么要拦我?我说错了吗?!”“你错了!周兄不是这样的人,任务失败了,他比任何人都难受,只是……一切都是不得已的啊!”
“哼……哼哼哼”沉默的周少彬背着身冷笑着。“你笑什么!”朱志梅厉声问道。“我笑你幼稚,我笑上面看走了眼,我笑我居然相信你这么久,本以为你朱志梅是个能担当国家大任的人才,没想到才这么点斤两。你这么软弱,怎么能再跟着我?!你不是说我骗了你吗?很好,那你不许再跟我们走了,到前面的亮着光的地方你就下船,那里有我们的组织的人,会好好呵护你离开的,你回去以后,好好嫁个人,好好种地,别再干什么革命了,这么有技术含量的事不适合你。”
“周兄,你是认真的吗?”马文山不料事态急转直下,也上前质问。 “当然是认真的,别忘了,名义上我还是你们的上级,我叫她走,她就得走!” “如果志梅要走,那我跟着志梅走!”史浪拨开马文山上前:“她是我未过门的老婆,不能一个人走!” “你?怎么?你要反?” “不……周兄,我一直相信你,但如果你非要赶志梅,我宁可不干了,也要带她一齐走。” “浪哥,你别……” “志梅你先别插嘴,周兄,你说句话,到底赶不赶我们走。” 周少彬沉思几许,道:“行啊,人各有志,那你们就一起走,马上就走,待会见了上司,我会告诉他你们失踪了,在上海没能会合。” “大哥,你别冲动。” “我没有冲动,小马,我算想明白了,人这一辈子,不能只靠看不见的事活着,志梅将她一辈子许了我,我要连眼前的女人都珍重不了,就算当他妈个英雄,又有什么意义!小马,你怎么打算?” 马文山看了看身后一直没有说话的白玉飘,道:“我得留着,我不能让我们干的事白白销声匿迹,我等着向上面汇报所有发生过的事。还有,我不能留下飘姐不管。” 白玉飘神智依然正常,坚定地点头道:“我也留下。既然妹妹不在,我那边的事只能我来解释。”
压抑的沉默攉住了所有人的心房,就在刚才这一刻,每个人都决定了自己未来的人生之路,虽说不是明白的分道扬镳,但在这个特殊局面下,谁都不知道此日一别,以后会变成什么样,没有人再想说话。不久,预定的落脚处到了,马文山看着越来越近的岸,上前拍拍史浪的肩膀道:“大哥,不管你以后去哪里,我都还认你是我大哥。”史浪道:“放心吧兄弟,我和志梅休息几天,就西去投军,当年陕西说过的话,我史浪哪能带头第一个失信。等我们安顿好了,还会去找你们,只是暂时分开下,没什么大不了的。”
此后再无多话,史浪和朱志梅偕同下了船,又目送马文山和白玉飘继续泊海北去,朱志梅跳着向船挥手道:“小马哥~飘姐~再见!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啊!”马文山在船舷出扶着发烧无力的白玉飘,也一起挥手告别道:“大哥,妹妹,你们要好好的,留下的事交给我俩啦!”
看似一个普通的暂别,但多少年后,谁会料到从另一个角度来讲,这就是史浪朱志梅和白玉飘马文山两人永远的生离。
夜渐渐深了,海边又恢复了宁静,这一日白天的烟云生死,仿如从来没发生过一样。朱志梅看着发怔的史浪,从背后一把将他抱住,眼泪夺眶而出,抽咽道:“对不起……对不起阿浪哥,都是我害了你。是我一时昏头,让你也给赶出来了。”史浪摸了摸朱志梅的头,安慰道:“说什么呢,傻志梅,说真的,我也有点累了,只有跟你在一起,我才觉得自己还是个有血有肉的男人。”朱志梅道:“不是说笑?……那你还要不要我?”史浪笑道:“现在到处都在打仗,还不是时候。不过等这场仗打完了,我八抬大轿接你过门,让你风风光光做一回浪夫人,从此吃好喝好,下半辈子幸福得过,绝不再让你受委屈,好不好?”
“呜……朱志梅从现在开始,就完全是浪哥你的人了。”朱志梅幸福得说完这句,跳起来张开双臂投入面前的男人的怀抱,这就是她一生的果实。
两小时后,白玉飘热烧益重,在内舱马文山给她单设了一间房,暂时昏床不起,直到拂晓,船停靠在江阴附近的隐蔽港口,很快舰船上来了两位不速之客。一个是穿得干干净净的青俊男人,大概三十五六岁,一个是风骚丰满的长发年青女人,看上去年方二十三四上下。周少彬带着男人入舱门后,向二人介绍道:“这位就是上海的组织行动负责人,之前一直是他安排我们的行动,名字你们应该听过,叫刘辉,一起来的是他夫人,杨雅迪。”
刘辉,杨雅迪?马文山刚来上海时似乎听过这名字,就是送了一盒炸弹当礼物的市长秘书及其情妇,怎么摇身一变变成组织负责人了?周少彬其实也不知道一直通过何方乾单线联系的对方就是刘辉,不过也懒得追究,既然上面没打算让你知道那么多就别知道那么多。不过此时在场人关心的还是上海行动功亏一篑的原因。刘辉让杨雅迪带着一车盒饭先去犒劳同船的弟兄,与周少彬和马文山解释起来上海的情况。原来前去虹口司令部的日军官佐,并非事先预定的驻华最高司令官,也就是暗杀目标畑俊六,而是临时决定启用的替身,当日早上,伪政府接到告密,有人会于今日展开重大行动,但细节不知,为此紧急安排当日来访的日军司令稍晚出发,派遣替身前往,之所以不取消见面仪式,或许是为钓出潜伏的军统组织特工缘故,白玉飘和朱志梅用炸弹爆杀的,也就是那个替身,真正的目标,安然无恙,目前上海市内已全城戒严,东海出口亦有严密监视,展开大搜捕,刘辉此行的目的,也是觉得上海暂时呆不下去,便带着新婚妻子跟着避风头,因为日军在出海口封锁尤为严格,便采取反其道之法,从江阴继续沿长江溯流而上,在江南内陆寻找组织分部辗转撤回重庆。
“叛徒是谁?留在上海的夏老板和何翻译他们,目前怎么样?”听完叙述,马文山不免怨忿叛徒误事,但还有些事需要关心下。 刘辉道:“叛徒应该是小港城歌厅里的人,具体是谁我们还要调查。何翻译目前失去消息,处境危险,至于夏老板……”刘辉瞥了周少彬,继续道:“被日本人灭门了,听说那条路血流成河……”看到马文山沉默不语,刘辉又接着打圆场道:“不过小伙子们,别灰心,睁大眼睛好好看着,这才是战争,战争总是要有牺牲的,委员长说了,正是无数无名的岳武穆的牺牲,造就一个有名的岳武穆,现在的你们,就是无名的,牺牲的人应该为他们的结局感到荣耀。” “国家接下来会怎么做?” “抚恤……抚恤总是要有的,不过这事与你无关,你们在上海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今后还有没有共同的道路,那就等回到重庆再说了。来,不说这个了,你们几个也饿了吧,我和老婆带了吃的,一起吃点,待会还要过关呢。” 马文山端过饭菜,还是觉得吃不下去,这事就这样过去了吗?是不是太轻描淡写了?一切都是被人掌握的注定吗?当觉得自己已经强大到可以左右时局的时候,也许世界才刚刚开始准备原谅你的天真? “跟我一起行动的飘姐病了,我带回去给她吃点。”马文山突然觉得面前的两个男人很陌生,实在没有话。便找个借口要离开。 “行,快去快回。”刘辉道。
白玉飘躺在床上,头烧得天旋地转,船又总是左摇右晃,好几次忍不住差点吐出来,身体难受得完全不想动。这时马文山推门进来,打开昏黄的吊灯,手里端着几碗饭菜,扶起白玉飘的额头道:“飘姐,你已经快一天没吃东西,这里有些清淡的,多少吃点。”说着,舀起一勺热粥,迟疑着不知该不该喂。白玉飘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没事,我还撑得住,让我自己来。”马文山道:“还是别勉强了,飘姐,当年结拜时我就叫你姐,但一直没什么机会尽下我做义弟的本分,今天你就休息着,算我任性,想给你做点事,行吗?”
白玉飘看着马文山,没想到这个性子一向激进的义弟偶尔还有这么柔情的一面,便不再坚持什么事都自己来,身体完全失力地靠在马文山怀里,任他将盛满粥的勺子递到唇边,但白玉飘闻着粥味,脸上不由自主露出厌恶的神色,没有喝下,马文山觉察到了这一丝违和,问道:“飘姐,这粥不新鲜吗?”白玉飘道:“我也不清楚……不过发烧了,鼻子就特别过敏,总觉得这粥有股苦杏味。”马文山心里顿时掠过一层阴影,收回勺子道:“飘姐你在这等会,我去看看还有没有能吃的。”
马文山疾步上楼回到上排舱室刚才和刘辉见面的地方,眼前的景色让他一下子惊呆了。周少彬口角淌着黑血,紧闭双眼,而刘辉不知去向,桌上饭菜散乱,酒盏碎了一地。马文山赶紧上前探周少彬的鼻息,虽然微弱,但一息尚存,周少彬觉察到马文山过来,尽最后一丝力气结结巴巴地说道:“马兄弟……那个女人,刘辉的女人有问题。”马文山追问道:“周兄,你中毒了?刘辉去哪里了?”周少彬的肠胃已经被毒药绞痛得已经令他说不出话来,只能奋力指着舱外,口中呢喃道:“活下去……活下去……要见证党国最后的胜利。”到此一口气接不上,终于咽气身亡。
上海滩上一方枭雄,周少彬大哥,做梦都想不到自己居然会这样就死了吧。
但事实不是小说,没有那么多戏剧性,王侯将相之死,也不过是史书上的方方几页而已。
马文山遮上周少彬死不瞑目的双眼,自言自语道:“这一天到底怎么了……”,然后使劲甩甩混乱的头,掏出周少彬随身的枪支,向舱外奔去。舰桥上,借着东方露出的一线橙红色的晨曦,马文山立刻就见到了那个被称为杨雅迪的女人一手持枪对准靠在舷边上的刘辉,另一只手以瞬雷之势掏出第二把枪枪直接向自己射击,马文山有了防备,身子一倾一滚,就躲到货箱背侧,没被这夺命一枪击中。杨雅迪见一击未中,不甘地喊道:“小男孩,你运气不错。连我的枪法都能躲过,看来也不是一般人,哦?”
“你到底是谁?”马文山在货箱背侧对喊。 “反正你马上就要死,告诉你也无妨。我不是什么杨雅迪,我是大日本海军司令部特遣高级特工日向寺胡桃(くるみ),奉命将你们这一群跟我们做对的老鼠一网打尽。你们刚才吃的东西,可都是我精心配料的爱~心~便当哦,到地狱里好好享受去吧。嗯?看起来小男孩你没有吃呢。不过无所谓,这船上现在除了你,这个还有点用处的笨男人和下面那个半死不活的女人,其他人都已经死了。” 马文山慢慢向货舱后面望去,在狭小的视野里,看到日向寺胡桃身着紧身潜水服,在如血的晨光下浑身一片朱红,傲然挺立,一头长发已经捆成单条长辫,两侧视野尽在眼下,持枪的手亦没有一丝晃动,没来得及多看,见其左手又是一抖,马文山赶紧闪避,让子弹从鼻尖旁蹭了过去。 “我叫你呆着别动!”日向寺胡桃对着马文山又是一通喊,然后微转头来,对着趴在地上的刘辉说道:“达令~我可还是有点舍不得你呢,给你的便当里放得是那个……你们所说的蒙汗药,不是毒药哦,趁你还没彻底睡过去,赶紧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你们在上海所有布置人员的名单在哪,还有,那小男孩一伙不是四个人吗?其余两个去哪了?” 刘辉垂着头,悠悠道:“我要是不告诉你呢?” “达令~那我可就没办法喽,等你一睡着,我就把你从这踹下去,沉到长江底下喂鱼去吧,没什么痛苦哦,算是你这么多来,把我伺候得很~舒~服的一点回报吧。” “这么说来我可真就一点办法也没有喽?我对你这么好,看在这么几年的夫妻情份上,给我一条生路吧。”刘辉眯着眼还想求生。 “呦?别跟我软磨硬泡,床上我见多了,这儿少来。你们杀我家乡的姐妹时,可讲过什么情份?死在你们炸弹下的坂田静音子和我可是同乡,我要为她报仇!赶紧决定,说呢?还是不说?” 刘辉把双手无奈地高举,然后一摊,装死似的回答道:“我就不说,怎么,你打死我吧。” “你……”日向寺胡桃胸中一口闷气上涌“看来不给你开几个孔,你不知道我的厉害。”
这一刻,太阳从东方升起,洁白的阳光洒过舰桥,一下子迷住了所有人的眼睛,日向寺胡桃从船舷钢条的反光中,看到在映射出的斜上方位置上,似乎有个活动的细小人影,正对着刘辉双手对着的地方。
“混蛋,怎么还有活人!”日向寺胡桃原本指向马文山的枪管骤然上移,同一刹那,一个蓝色的小人影从上方的隐蔽物朝她所在的位置飞跃而下,右脚跨过穿云的子弹,飞踢在日向寺胡桃的脸上,将她左手上的枪也顺带踢落。马文山当然不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迅速闪身而出,就要向胡桃摔倒的位置瞄准开枪。然而胡桃毕竟是训练有素的特工,虽然失手,但并未在险地下慌乱,她甩动半空中的右腿,向船舷出猛然一蹬,借着反作用力试图蹦出马文山的射击目标。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三个人同时在为了目标而赌上自己的生命,在这旭日初升的长江孤舟上,放手一搏。
“砰!砰!”连着两声枪响过后,刘辉还是泰然地坐在一边,马文山也好好地站在舰桥上,意外的人影,则迅速扑向刘辉身边捡起日向寺胡桃掉下的枪,指向舰桥另一头的遮盖。
只有日向寺胡桃受伤了,马文山射出的子弹还是击中了她的小腿,短时间内是站不起来了,就算她自己忍着不叫,滴落的血迹也出卖了这一事实,而且丢了一把枪,意味着将要面对两把枪的对峙。日向寺胡桃心里盘算了一下胜算,虽然懊丧之极,但此刻骤然转为劣势已是毋庸置疑的了。她忍痛一边在地面上拖行着,一边对对面喊道:“你们是逃不掉的!在来的过路上,我们的海军已经跟着我得到了你们的航向,很快炮艇就会追上来,陆军也会围捕你们,把你们统统干掉!最后赢的一定是我们。”就在马文山和意外来人理解这句话的错愕间隙,日向寺胡桃已经摸到船的侧边,扑通跳了下去,借水而遁。
马文山没有试图再去追杀日向寺胡桃,那已没有意义,而是迅速向前跑去,当他看到意外来人的脸时,惊讶的发现她并不是生人。“琉璃?你是孟少奶奶的干女儿,怎么会是你在这?”琉璃看了看马文山,没有多说,而是快步来到刘辉身边,开口道:“爹爹,爹爹,你没事吧!”刘辉无精打采地摆摆手道:“我没事,就是犯困了,这位马兄弟,你过来,让我亲女儿告诉你是怎么回事。”
这一天真是百转千回,当属人生中最了不得的日子,马文山此时觉得再有什么事发生都不奇怪了。琉璃开口解释道:“其实他才是我亲生的爹爹,当年爹爹让我装成让土匪害了双亲的孤儿,卖给夏老板一家做干女儿,就是为了以后如果有用得着他们的地方,我可以在暗中做些事,有些戏,也可以演得漂亮。当年你们第一天来歌厅,那个炸弹包裹,就是我和爹爹联手做的戏,一是借机干掉孟老板娘早就看不惯的林总管,送你们个投名状,好在夏老板面前直起腰来,二是探探你们的身手,免得以后干事时不利落。”
“其实还有个目的,如果夏老板最后真是我们的死对头,有琉璃在,做掉他们也容易。”刘辉在一旁阴笑着补充道。 “日本人进攻小港城歌厅的时候,琉璃你是怎么逃出去的?”马文山对此还是不解。 琉璃低下眉头,仿佛不愿开口。刘辉尽力抵抗着睡意代琉璃答道:“女儿当时不在,提前带着夏老板的女儿跑了。我不能让我女儿回去救他们,而是让她直接来找我,这件事,连杨雅迪那女人都不知道。在这个局面下,为了保全我们的人,争取时间转移日本人的视线,夏老板一家是注定要死的,谁也没有办法。后来我知道实情后,知道有内奸,怕再生意外,在江阴上船时让琉璃偷偷潜了上来,以防不时之需。没想到,上海的内奸没钓出来,我老婆居然是日本人,真是……色字头上一把刀,我自作自受啊……呵……欠。”蒙汗药的药效发作得很厉害,刘辉已经快扛不住了。 “对不起,马哥哥。”琉璃畏畏缩缩地扶着马文山的手臂道:“很多事都瞒着你,但请一定要相信我,相信我爹爹,为了战争最后的胜利,这是必然要付出的代价,爹爹一直是这样教我的。” “没事……这世界太复杂了。也许我还需要花几年功夫来参透它。”马文山嘲笑着自己,起身遥望着滚滚长江,波涛荡漾,卷起不知多少浪花风云,在那前方,到底还有多少自己想象不到的事情?
“开船的弟兄们也被那日本女人毒死了,我去开船,如果日本炮艇马上要来,我们还是得挣扎一下,有多远跑多远。琉璃,你就在这照顾你爸爸,好吗?”马文山对琉璃说道。琉璃听话地点了点头。
理想中的情景并没有出现,完全没有预兆地,一颗炮弹骤然击中了船的右舷,在一阵剧烈的摇晃后,琉璃刚刚站好,眼前就发生了她所能理解的最恐怖的事情,她的父亲刘辉因为失去了意识,在刚才的晃动中直接滚到了船沿栏杆的外面,直接就要落入滚滚长江之中。
“爹!”琉璃疯狂地跨前想要抓住刘辉的手,但这已是徒劳,名为刘辉的男人,就这样完全不符合身份地,滑落到亘古东逝的水面下。
“哇!哇!”琉璃跪在舰桥上放声大哭,这个孩子一生并没有经历过多少正规的童年生活,几乎十几年都是作为斗争的附属品而活着,虽然心甘情愿,但在失去了赖以为生的精神支柱后,脆弱的心灵在瞬间就崩溃了。马文山上前拉上琉璃,高喊:“别呆在这,会被炸到的。”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马文山的瞳孔中已经映射出,东方有五六艘挂着太阳旗的炮艇正乘着顺风直向他们驶来。 琉璃哭声不绝,此刻她的意识里已经绝不容纳悲痛以外的存在。马文山无奈,连推带撵地闪着接二连三落下的炮击抱着琉璃跑向指挥室,门开时,仿佛听到细微的绳子绷断声,熟悉这种场景的马文山心里一凉,本能地就要向后扑倒,此时日向寺胡桃事先布置的炸弹无情地炸响了,后面还跟着一连串连锁的爆炸,马文山身前的琉璃遭受了炸弹最惨烈的直接冲击,先是被炸到半空,然后重重摔到地上。
“琉璃,琉璃你怎么样了?”马文山不知幸运还是不幸,由于琉璃挡下了绝大比重的冲击,他自己除了皮肉外伤并没有太大的问题。但是琉璃已经不行了,脸上几乎被削平一般,几乎都看不出她曾经是个女孩了。
“马哥……马哥哥。”琉璃濒死之时,意识回光返照般清醒了。“我好像……感觉到……非常的温暖,是那边……那边的太阳吧,好像看到有很多人……在我面前,好像是个车站,他们穿着干净的衣裳……拿着闪亮的玩具……抱着可爱的布袋熊,来接我……我……我要走了。马哥哥……你们也要来啊。”琉璃使出最后的力气,将糊烂的手张开,指向东方的晨晓,完成了最后一次肌肉的抽搐,然后,刷地掉了下去,再也不动了。
马文山放下怀中逝去的琉璃,心中纷乱如麻,就在短短的十几分钟内,原本好好的船,都是同舟共济的兄弟,一下子就死得一个都不剩了,怎么办?怎么办?如果不能冷静,这是必死无疑的穷地。但是敌人没有给他进一步的思考时间,又是几发炮弹落下,其中一发落到船舱正中,马文山猛然跃起,“飘姐……飘姐还在里面!”抱着最后的希望,马文山全力搬开挡路的破碎船板,跃下摇晃欲坠的舷梯,寻找此时船上唯一还有可能活着的人,白玉飘。苍天有悯,最后在一堆零乱的管道里,他看到白玉飘就那样仰面躺在破漏而入的江水上,脸颊红彤似火,胸口则急促地起伏着。
“飘姐你还在吗?太好了。日本人打过来了,我带你赶紧走吧!”马文山大跨步上前,还没站定,伴随又一阵爆炸声,又是一阵剧烈的船体晃动,四面八方漏孔的船壁上,江水洪流而入。“怎么走!你根本带不走我,这里是长江上!我们已经无路可去了,小马你自己逃吧,不带我个累赘或许有条活路!”白玉飘被晃得翻江倒海,加上高热让肠胃里的东西本能地开始倒灌,趴在那无力地倒呕个不停,听到马文山要带她走,白玉飘完全高兴不起来,心里反而涌上一股绝望。
马文山躲过落下的管道,上前搀起白玉飘道:“我们跳长江,往北岸游,日本人多半会猜到我们如果跳江,一定会往南岸游,我们偏去更偏远的北岸,兴许躲过去的机会还大些。”
“可我已经没有力气动了……你知道吗?我的伤口现在又疼又痒,好像被无数只蚂蚁爬过,脑袋里好像有几十跟榔头在敲,一动就完全没有方向。”白玉飘用尽全力挣开马文山的手,立刻瘫倒在齐腰深的水中,任凌乱的头发被油污浸透,然后酸楚地别过头去继续道:“真的,我很努力了,我何尝不想站起来,可是……小马,我已经不行了,如果你能逃出去,请转告我父母,女儿死得很光荣。还有……”白玉飘心里一阵交战,最后还是下定决心地掩着脸道出了最后一句话:“小马,你是个好男人,但是……快点把我忘了吧。”说完这句,白玉飘眼中流出了润热的泪水,泪水穿过脸面,在飒凉的江水之间划出一道暖流,让原本应该痛苦的终末,显得尚有一丝温存。
马文山怔怔地站着,大脑一瞬间仿佛空白了一样,但很快,更强烈的意念从身体中涌出:“还没到绝望的时候,飘姐,你还记得吗?我们以前在学校里一起读过的南宋厓山的故事,现在是效仿古人的时候了!”说罢,马文山脱下贴身的衬衣,就着江水拧成团条,然后不由分说抱起倒在水中的白玉飘,挪到自己背后,然后将衬衣从白玉飘背后一直捆到自己前腹,将两人结结实实地绑为一体。“你看,这样我就可以带你走了。”
白玉飘睁眼时,看到自己眼前就贴着马文山裸露的浅黑色脊背,而自己则被捆在眼前的男人身上,不能再随便动了。“小马。你不要命了。你会被我拖下水的,谁也活不了!”“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如果我今天不这样做,肯定后悔一辈子!”马文山背着白玉飘就要往上爬,但就在此时,舷梯忽然倒塌了,往上的路口被船上的箱子给堵住了。马文山只能迅速后退,焦急时,突然发现船舱下面的水积得特别快,一定是方才日向寺胡桃留下的连锁炸弹也炸毁了底舱,如今反而为他们打开了一条反向的逃生之路。
吐气……呼气,马文山尽可能平复自己快要狂躁的心情,从船舱底部的缺口潜水逃生,这是眼下唯一可以一赌的活路,同时背负着自己和另一个女子的生命,他从未感觉到自己要面对的人生如此沉重。“飘姐,准备好了吗?我数一二三,你就吸气,能憋多久憋多久。”
“你真傻……我会做的。”白玉飘苦笑着放弃了说服,然后静静地将脸颊靠在马文山的背脊上,双手环勾在马文山的胸前。
“一”
“二”
“三”
……
扑通。
…… …… ……
长江上,这艘命运多舛的舰艇,终于结束了它最后的使命,在熊熊的烈火之中,载着一船不能瞑目的尸体,徐徐沉没下去,然后化为一片漩涡,最后,一切归于静寂。只有重新升起的阳光,在照耀着这片悲伤的江域。
一周后,坂田时雄于家中切腹自尽,没有抓住杀死女儿的真凶,这是他雪耻的唯一办法。
同月,何方乾在日本宪兵司令部被秘密处死,尸体不知所终。
时年1941年,春夏之交,正处战争最艰难的僵持时期。
《烽火东逝》中篇——十里洋场血涂路,完。
请期待下集,《烽火东逝》下篇——天涯梦回水东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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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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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2012-10-03 09:4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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