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シーナ·D·デュラ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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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江湖

 在下叫彭大盛,山东五虎断门刀第十三代传人。

  每次我报上这名号的时候,对方总是闻言一楞,然后拿一种异样的眼光打量我,那种眼光很难形容,就好象是看到了一头闯进蓬莱仙境的野猪。

  我一直挺奇怪,究竟我是哪里做的不对?我明明把江湖规矩做满了十足十:双手抱拳,左攥右握,平举胸前,双腿马扎,目光平视,先通名姓,再报师承,无一不是标准的问候礼数;穿的衣服也平凡的紧,上身粗布淡黄窄领窄袖褂,下身浅褐布裤束腿,青云底圆口布鞋,头顶青布束带抹额,都是些寻常装束,前后只花了三两银子,还有几钱找头。

  若说古怪,只有我背的这口虎头大刀刀背稍厚了些,但也算不得什么奇门兵刃,随便找一家铁匠铺花上两个时辰都打的出来。

  我初出江湖阅历尚浅,实在不知道自己哪里做的不对,竟引得他们如此看待,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我下山的那天,我的师父把我叫去,先叮嘱了一番江湖险恶人心诡诈,然后看着我半天没说话,最后长叹一声,说徒弟你非要去闯荡江湖吗,留下来接你师父衣钵,几年以后你便是五虎断门刀的十三代掌门人呀。我回答说师父教了这么多年功夫,徒儿这次下山,一定会将五虎断门刀法发扬光大,在武林扬名立万,以不负师恩。

  师父见我这么说,知道我去意已决,便不再阻拦。他颤悠悠站起身来,轻轻拍拍我的肩膀,一脸沧桑地说了一句:

  “如今的江湖,已不是我们的江湖啊。”

  师父这句话什么意思,并不太懂,只感觉说这句话的师父苍老了好多,其实他今年才四十三。师父名字叫彭贵发,是五虎断门刀的十二代掌门人。我们这门派是按“富贵大顺、安定团结”八字排辈,他是贵字辈,而我是大字辈。师父武功很好,五虎断门刀法练的炉火纯青,师祖曾评说当今武林能在师父手下走过五十招内的人不出十个,不过那是师祖那年的“当今”,时过境迁,不知现在的武林会是怎么样。

  师父当年也闯荡过江湖,但不到一年就回来了,从此潜心习武,再不问武林是非。我没问过他到底因为什么,只经常看到他抱着虎头大刀,坐在山门石阶上望着远处的山景颓然发呆。当我告辞师父顺着石路下山的时候,他抱着大刀又坐在山门目送我离去,眼神一片落寞。

  下山之后,我先在山下的小镇打尖住了一宿,第二日早早起身,背起行囊与虎头大刀投南而去。南边六十余里以外就是忠阳府地,乃是南北衢道必经之地,十分繁华,武林人物想必出没极多。想闯荡江湖,第一步踏在这里应该不错。

  时当早秋,天气不错,一路上顺顺当当,六个时辰不到我便到了忠阳府地界,大道上车马行人逐渐多了起来。我走的口干,恰好路边有家茶棚,便进去买了碗茶,将虎头刀搁到桌上,坐下来休息。

  忽然,我听到邻桌有两个人,一高一矮,高的一头白发,是位慈祥长者,矮的面色黝黑,看不出多少年岁。这二人一边喝茶,一边小声议论些什么。那高个子道:依兄台之见,这次江南慕容家比武选婿,哪位能胜出?”矮个子道:“依我看呐,当是昆仑派的玉剑昆仲玉,据说此人昆仑剑法好生了得,人又生的俊俏。”高个子摇头道:我看未必,昆仑剑法虽强,终究非大器之术。还是四川唐门的少主唐枫更有胜算,人家号称“小潘安”、“周郎羞”,一手“漫天花雨”的暗器功夫,风雅精妙,江湖上能接下这招的又有几个?”两人声音虽小,我在一旁却听的清清楚楚,不禁大喜,这议论的不正是江湖之事么?于是我喝干碗中茶水,站起身来走过去,施礼道:

  “两位侠士,可否请教一二?”
  那两人闻言扭头过来,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见我粗布陋衫满面灰尘,矮个子冷哼一声,也不理睬,自顾端起杯子来喝茶,高个子一脸冷漠,淡然回道:“你是何人?”
  我连忙双手抱拳,依着江湖规矩大声自报家门道:

  “在下彭大盛,山东五虎断门刀第十三代传人,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话音刚落,就听“噗”的一声,矮个子嘴里一口茶全喷到高个子脸上。两个人一个呛的连连咳嗽,一个手忙脚乱地找东西擦脸,一时间也无暇答我。等他们总算都收拾停当了,这才转身过来,拿着异样眼神端详我。

  “你说你叫什么?”
  “在下彭大盛,是五虎断门刀门下弟子。”我毕恭毕敬地回答。

  “那身后桌子上的兵刃是你的?”
  “正是在下的,唤作虎头大刀,重四十三斤。在下初出江湖,正想多结交些朋友,做番大事。正听到两位品评武林人物,故而过来请教。”
  两个人未等我说完,都哈哈大笑起来。那矮个子右手指着我,连声道:
  “可笑,真是可笑,井底之蛙。”
  那高个子亦摇头冷笑:“以阁下如此样貌,如此名姓、如此师承、如此兵器,竟也自称江湖中人,欺负我武林无人么?”
  我听高个子连说了我四个“如此”,却不提我武功如何,料想是他以为我不会武艺,忙回身取出虎头大刀,掣开起手势,对那二位道:“在下练习这断门刀法已经有十数年,略有小成,今天给两位大侠献丑演练一圈,请两位品评。”
  那二人面面相觑,眼神又是不屑又是无奈。末了那高个子伸出食指弹弹大刀刀锋,悠然道:我说这位少……呵呵……少侠你别忙活了,这类武艺,街头卖艺赚些小钱便罢,闯荡江湖就算了。这江湖,可不是你来的。”
  听到最后这句话,我一楞,师父临下山时也这么说过,今日我是第二次听到了。

  那高个子见我拎着大刀楞在那里,倒也有些不忍,从怀里掏出一方素纸,找店家要来笔墨,草草写了几个字,盖上个红章,把那纸交给我。

  “我看你人还憨厚,体格够健壮,又有好武之心,能碰到老夫也算是缘分。这忠阳城内有个弄萧楼,主人萧之钰乃是江湖大大有名的清雅之士,最近东楼新成,缺些人手。这有封荐信,去那里谋个差事吧。”
  我接过信,颇为欢喜,无论如何,若能进那弄萧楼,便算是踏入江湖了。我对着那两位深鞠一躬,道:“还未请教两位恩公大名。”
  高个子指指旁边自顾斟茶的矮个子,道:“你不在江湖,不知我等名头,不说也罢。这位是幽冥使者殷正黯,我是清叶书生白一苇。”
  虽然他说他们不愿留名,但还是报了出来。我都暗暗记在心里,师父常说滴水之恩当以泉相报,日后见了他们,当好好报答才是。殷正黯忽站起身来,也不睬我,对白一苇说时候不早,该上路了。白一苇对我略一施礼,转身与他离了茶棚,跨上两匹高头骏马,向北急驰而去,很快消失在烟尘之中。

  我拿了这信,背着包裹兵刃来到忠阳城中。这忠阳城果然是好去处,到处楼牌林立,车水马龙,行人摩肩接踵,一派熙熙攘攘的繁华景象。

  我信步走在街上,不知哪里才是弄萧楼,走了半个多时辰也没见类似的匾额。这时迎面过来一个少年,我过去先施一礼,问道:小哥,请问弄萧楼怎么走?

  那少年看看我,搔了搔头,笑道:巧了,我正是要去那里的,顺便就带你过去吧。

  我自然是大喜,于是跟着他朝西边走去。这人自称姓上官,很是热情,见我赶了一天的路神色有些疲惫,便主动帮我取下包裹扛着。我和他二人且走且聊,说话间来到家当街楼牌,上面挂着块匾,上面写着“太白遗风”。我挺纳闷,问他怎地不见弄萧楼的牌匾。那少年笑道:弄萧楼是在二楼,不可随便出入。你且候在这里,我先去给管事的说说,若他应允了你便能进去了。”

  我点头称谢,然后靠在大门外的廊柱边等。这一等就是两个多时辰,到了太阳落山也不见他出来。我等的不耐烦了,进了那酒楼去问,掌柜的一听就笑了:“这位外地来的客官是给人骗了,弄萧楼是在东面,何曾跑来我家二楼,那小子刚才我见他拿着个大包裹从后门溜出去了哩。”
  我这才想起来,自家行李还在他手里……被骗了……

  果然江湖险恶,我只恨自己没把师傅的叮嘱当回事,结果如今我是除了怀里荐信,背上大刀以外,身无长物。好在掌柜的心善,在荐信的背面给我画了个地图,教我往东边去。我千恩万谢,慌忙出了酒楼,走到半路,偏又被巡逻的忠阳城管差役栏住,见我没有暂住路引,便要抓我去昌平。好在老天有眼,我拿出那封荐信,差役见了才放过我,否则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等到了弄萧楼的正门,我已经是饥肠辘辘。只见这间府邸宽门长檐,瑞兽衔环,两侧一副瘦金体楹联,我一个字也认不出,果然与别处不同。

  我过去拍了拍门,半晌,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仆役把头探了出来。

  “谁啊?”“请问这是萧之钰萧老爷府上么?”
  “正是……您是……”那时候天色已晚,这仆役看不清我相貌,客客气气地问道,我一抱拳,朗声说道。

  “在下叫彭大盛,山东五虎断门刀第十三代传人,特来拜会。”
  那仆役一听,面色一寒,口气一下子转冷,说道:“谋职啊,去后门。”说罢砰地一声把大门关上了。

  没奈何,我只得又围着院墙绕到后院小门,方才的仆役把门打开,让我进来,一边絮絮叨叨说我不知礼数,一边把我带到间偏房,然后恭敬地冲房里说了句:

  “赵三爷,这位是谋职来的。”
  从屋里走出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手拿烟袋,眼皮也不抬一下,问道:“有荐条吗?”
  我把那荐条递给他,他看后呵呵一笑,道:“啧,来头倒不小,白先生的推荐,好吧,就用了,你以后就在这干,一个月两吊钱,年底有赏,在别处做家丁可没这么好待遇。”
  “……这……这个…家丁?…”我犹豫了一下,道,“在下叫彭大盛,山东五虎断门刀第十三代传人,初出江湖,是特意来拜会萧老爷的。”
  赵三爷磕磕烟袋锅,冷笑道:“五虎断门刀?彭大盛?您省省吧,这年头,哪个混江湖的会起这么个诨名。这弄萧楼乃是风雅之地,来往的侠客们多为高士,岂容你这等俗物混迹。老老实实做你的家丁吧,看你有点武艺,日后混出个看家护院趟子手,就是你们五虎断门的造化了。”

  我一时无语,本想扭头就走,话到嘴边,却突然想起来自己身上早就一文不名,这家丁的工作,不干也得干了。

  于是,我就在弄萧楼做了家丁,准确地说,是弄萧楼的外院做了家丁,内院的调律小筑我是进不去的,萧子钰大侠也始终没见过。

  其实家丁这工作还好,虽然累了点,工钱却拿很多。东家包吃包住,每个月两吊钱足够生活,还能有些积蓄。除去每日劳作,我按照老习惯,每天早上起床先扎一个小时马扎,再走上几趟刀法,不敢懈怠。他们见我练五虎断门刀法,都笑,说俗气,与这“弄萧楼”格调差的太远,护院的家丁倒偶尔过来讨教两招。我问他们五虎断门也是武艺,怎地算不得江湖,他们也说不出所以然,只是说这玩意又傻又楞,与大侠士仙风道骨的风范有差距。

  这日清晨,我练完刀法,本来要和几个同事去接柴火,结果那送柴的病了没来,于是赵三爷索性放了我们半日假。我和他们左右无事,去了家叫“刘伶居”的酒楼喝酒谈天。几个人坐定后,才开盏没喝几杯,忽然我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在我面前一闪而过。我一惊,那人正是我刚到忠阳城时赚了我包裹的少年!

  好小子,岂能让你再溜掉。

  我当下放下酒杯,怒喊一声“贼子休走!”,冲他走过去。那少年一见是我,吓的扭头便跑,撞倒了正端菜送上来的店小二,慌张逃去楼下。我哪能叫他逃掉?于是抓起虎头刀,纵身跃下雕栏楼梯,大步追去。沿途打翻了不少酒菜,一时间酒楼一片混乱。

  他见我追下来,夺门而逃,我紧追不舍,正要冲出门去,却不提防门外正走近一人,两个人“啊呀”一声撞到一起,双双倒在地上。

  “恕罪则个!”我怕那小子逃走,冲那人略一抱拳,爬起来便要继续追,不料旁边两人过来按住肩膀,沉声道:

  “怎么,朋友,撞了人就想跑?”趁这当口,那小子转进一条巷道,转眼就不见了。我沮丧地晃晃头,回头来看那被我撞倒的人。

  那人已经被人搀了起来,只见他一袭白袍,头戴束发紫金冠,腰间一条紫青玉带,面目清秀,一副翩翩佳公子模样,只是表情有些狼狈,手中抓着柄扇子不曾放开。

  “这位,我刚才急着追个人,不小心冲撞了阁下,还请恕罪。”我刚说完,那公子露出一丝愤恨之色,稍现即逝,拍拍身上尘土,随手“啪”地打开竹扇,却笑道:

  “这位壮士看身形也是习过武的,不知江湖上怎么称呼?”
  “在下彭大盛,山东五虎断门刀第十三代传人,阁下是?”
  一听这名,旁边数人都哄笑起来,那公子也连连摇头,摇着扇子一脸嘲弄道:“大盛?五虎断门?哈哈,大雅若俗,当真是风雅的紧,风雅的紧。”
  “敢问阁下是……”我见他无礼,把气忍住,装做没听见,又重复了一遍。

  “我么……”那公子“啪”地一声把扇子合上,轻轻一笑,傲然道,“小生萧紫庭,人称清扇郎君。前人有诗云:清切紫庭垂,威菱防露枝,正是出处。”见我没什么反应,那公子略微失望,又道:“今日你无端撞了小生,本该拿你去衙门治罪。不过念在都是江湖朋友的份上,咱们就按江湖的规矩解决。”
  我忽然很感激他,因为出山以来,总算有人以江湖朋友的身份待我,连忙点点头。

  萧紫庭道:“好,爽快!那么这样好了,你若胜得过我手中青竹折扇,这件事便就此罢了;若胜不了,便要从我胯下爬过去。”
  周围众人又是一阵笑。

  我觉得很兴奋,自从下山以来,我还未曾与人交过手,虽然每天早上都练习刀法,但始终渴望与人实战切磋,而这个机会现在就在眼前。这时候酒楼门口已经围了好些看热闹的人,楼上吃饭的客人也纷纷把头探下来,随我一起来喝酒的几个同事站在楼梯口不敢做声。

  “多谢公子抬爱,那么……得罪了。”我晃晃手中虎头大刀,掣开一个起手势,意思是以武会友,点到为止。

  “来,进招吧!”萧紫庭不紧不慢地摇着竹扇,胜似闲庭信步,似已有了十成胜算,眼神里却有按捺不住的兴奋。

  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我的虎头刀长二尺六寸,他的竹扇最多八寸,距离上已然大为吃亏。但凡短兵接长刃,多是采取埋身近战,故先发制人最为重要。今天这清扇郎君却不躲不避,托大先叫我先进招,须知我若舞开大刀,又占得先机,他再想近身可就不易了。何况他那是竹扇,并非铁扇,挡格荡甩都吃不住我这钢刀。

  不过那时也无暇他想,我略一定神,大吼一声,一招左斜劈,取他左肩。萧紫庭本一脸潇洒地摇扇,见刀锋凌厉,面色一变,急往右闪。我这招本是虚招,不过逼他右避而已;不料他贪图站姿潇洒,我这招又快,全身没来得及摆开架势回招,堪堪避过这一招左斜劈,躲闪的颇为狼狈。

  见他身形未稳,我又接了一招右横斩,横着向他斩来。萧紫庭眼见无法闪避,手腕一抖,想用那竹扇荡开刀锋,但竹物岂能胜过钢铁。他见扇子实在吃不住劲道,一个铁板桥让过刀锋,翻身单手撑地,双足发力一下子蹿出几尺远,我的大刀已然追赶不及。旁人轰一声纷纷赞道,有说这招“韩信忍辱”使的漂亮,有说这招“灵猫跳涧”用的绝妙,但我师父也提过这招,却是叫“灰犬钻裆式”,倒也是拆我右横斩的好招数。

  萧紫庭见躲过我必杀之势,信心大振,手中竹扇又戳又点,忽开忽折,令人眼花缭乱,端的是名家指点的好身手,但见他衣抉轻飘,折扇飞扬,说不出的潇洒飘逸,引得几个围观的少女尖叫起来。不过……也只潇洒飘逸罢了,这招数若求漂亮,速度上就不免有所牺牲。比如拆到第十四招的时候,他本可以就地一滚贴近我身,便能抢得先机,他却偏偏不肯,非要跃到半空转上两转,在扇子上挽出几道剑花,自然好看的紧,却再无可能攻到我。这刀法比他那扇功难看,但更为实用些。

  却说萧紫庭急攻了二十余招,招招赏心悦目,却始终近不得我身。这时旁边一人叫道:“萧公子,怎地不用你那绝学流萤小扇了结那厮!?”
  我听了心中一惊,心道这流萤扇不知是何武功,能称为绝学想必威力无俦。心中想到,手中大刀舞的更快,有心要在他施展出流萤小扇前震飞那折扇。

  又拆了五六回合,忽见萧紫庭握扇手法突变,我心道不好,怕他变招,连忙一招前刺,直袭他胸前。这招直截了当,敌人只能硬挡,或左右闪避,萧紫庭折扇不敢再与我钢刀相抗,向右面跃去。我故伎重演,连着挥出一刀,横斩向右,打算迫他后退。岂料萧紫庭身形一扭,倒握扇柄反向我点来。我不及多想,一记直劈下去,力道使了个十足十。

  萧紫庭本打算围魏救赵迫我回招,却没提防我反击如此迅猛,情急之下举起扇子去挡,“唰”的一下扇骨立时粉碎,围观的人都是大惊,都道这佳公子今番要变血葫芦了。我心中大叫不好,大刀去势沉重,纵然察觉想收招也晚了。

  这萧公子毕竟高明,又是一招“灵猫跳涧”或者“灰犬钻裆”,向后纵去三尺开外,总算躲过大险,但刀锋避之不及。待他站稳,一道鲜血自额头流过粉白面庞淌下来。

  这时候围观的众人都不敢言语,萧紫庭面色苍白,单手捂脸,另一只取出手帕擦擦血迹,勉强笑道:“好刀法!自我萧某出道以来,能伤到我脸的,你是第一个!佩服,佩服。”
  旁边一人奇道:“咦?萧公子你不是昨日才艺成出山的么?”
  萧紫庭脸色一红,恨狠瞪了那人一眼,转身欲走。

  我把刀倒提,走过去道:“萧公子,阁下的习武根骨上佳,只是招数里无用的虚势太多,否则今日胜负还未可知。”
  萧紫庭冷哼一声,怒道:“山野村夫,懂得什么风雅,简直是对牛弹琴!”说罢一拂袖子,捂脸匆匆离去。

  我好心指正他失误,却讨了个好大没趣,那偷我包裹的小子早没了踪影。我只得转身上楼,老板看我提着大刀,一脸不善,也不敢上来问我赔打翻的酒菜。几个同来的家丁面色尴尬,不敢多问我话,这顿酒喝的没滋没味,很快就散了。

  回到弄萧楼,我把大刀擦干净放好,心情实在郁闷,原本打算初出江湖一战成名,却没想到是这么个不咸不淡的结局,好生令人气闷。

  郁闷归郁闷,本职工作还得去做。晚饭后是我当班,我拿了扫帚,从外院大门口一路扫下去,不知不觉扫到了内院墙外,刚一拐弯,就听内院里传来人说话,随即内院门大开,三个人走出来。事先赵三爷叮嘱过调律小筑里出入的多是老爷招待的名士,我们这些做仆役必须回避,免得扰了人家清雅。所以我连忙收起扫帚,站到一旁树下。

  只见为首二人一人着紫袍,一人着青袍,两人都是四、五十开外,鬓角微霜。两人身后还跟着个白衣少年,时近傍晚,所以面容看的不很清楚。

  出了内院,那青袍人拱手笑道:“古人赞乐有绕梁三日,犹然不绝一说,今日能有幸听子钰兄拂琴,方知古人所言不虚呀。”
  紫袍人也笑道:“齐兄谬赞了。这次齐兄不远千里前来为小犬之事,实在感激不尽。”
  原来这紫袍人便是我的东家主人萧子钰,我做了近一个月仆役,今天才算见到庐山真面目。

  青袍人道:萧公子天资聪颖,才貌双全,此番姑苏之行,定当满载而归,我不过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两人说到这里,放声大笑,震的树上宿鸦惊起,内功修为看来极深。

  “……多……多谢齐伯伯关爱,小侄一定全力以赴。”那白衣少年声音勉强,听起来却十分耳熟。我不由走前几步,凝神细看,发现竟是下午被我杀败的那清扇公子萧紫庭。

  萧紫庭此时也看到我,全身一震,眼神有些惊慌,萧子钰见状,皱眉问道:“你是何人?”
  我这时才想起自己的身份,连忙拱手作揖,萧子钰也不愿与我多讲,挥手叫我退下。

  我扛着扫把回到仆役房,搁下工具,洗净双手,走到井边,咕咚咕咚先喝了三大口,然后赤裸着上身拿大瓢舀出清凉井水往身上浇,冲够了又晾着膀子院子里擦拭钢刀。我正擦的入神,忽然听到背后一声轻咳,我回头去看,却是一惊,原来站在我身后的竟是萧紫庭。

  萧紫庭见我这副模样,连连轻咳,我笑了笑,随手取来上衣穿上,这才问道“萧公子不知找我有何事?”
  “……恩……这个……彭兄适才没对我父亲面前说破下午之事,小生我实在是感激……”
  “哦,我们做下人的,能见到东家就已经是福分了,又怎么敢说话呢。”我淡淡答道,萧子庭拿不准我这句话是嘲讽还是什么,不禁有些尴尬,全无下午盛气凌人的气势。他拿出一壶酒,满脸陪笑着对我说:

  “下午之事是小生的错,所以我特意带来一壶玉楼春,与彭兄对饮几杯,也算小弟我谢罪了。”
  “哪里哪里,误伤了公子,我才该请罪才是。”
  我见他一改下午嚣张态度,也不好端着架子,便从屋子里取来方桌酒具,就在庭院里两人对酌起来。

  萧子庭这个人虽然有些自大,其实人还算开朗,也很健谈。几杯下肚,两个人都有些耳酣眼热,话也多了起来,原本那点芥蒂早就无影无踪。

  谈了一阵,不知忽有何感,两个人举其杯子,竟同时长叹一声。

  “公子怎地忽然叹起气来?”我先问道。萧紫庭摇摇头,表情颇为沮丧,又喝了一杯,方才说道:

  “彭兄有所不知,前个月姑苏慕容家忽然宣布要比武招婿,这慕容家也是武林名门,方才那位齐伯伯特意来通知我爹,恰巧我师满回家,我爹便要我去招亲”
  “男大当婚,岂非是好事?”
  “按说慕容家那位小姐无论容貌人品都是上佳,只是我早就心有别属,其他女子也就没了兴趣。但这种事怎么敢对我爹说,此事古难全,如之奈何,如之奈何呀……彭兄你却为什么叹息。”
  我便将自我下山来的遭遇讲给他听,讲到末尾,不由得又一声长叹道:“我师父与那白一苇,都说这江湖已非我们之江湖,想我勤练功夫数十年,却也只是给人家做个杂役。大家一听我报上姓名便大笑,也不知笑从何来。”
  听到这里,萧紫庭皱着眉头道:“也不怪那几人笑你……彭兄,你可知如今这江湖上,第一要紧的事是什么?”
  “不是武功么?”
  “非也,非也。”萧紫庭摇摇头,举杯啜了一口,道:“彭兄这你就不知道了,当今江湖,头一件要紧的事就是要雅,要风雅。”
  “风雅?”我反复咀嚼这两个字,却始终不得要领。

  “没错,彭兄你若看过几部侠客笔记小说便知,这行侠江湖,须得有个响亮的名头。名姓、招式、武器都得既有出典,又有内涵,或幽远、或洒脱、或大气、或沈郁,或柔情、或冷峻、或自矜,或宽和,如此方才能为江湖所传颂……现如今,连街头卖艺胸口碎大石的都换了名字叫“玉垒千碎”,遑论我等江湖人士?”
  “如此说来,这名字却比功夫还紧要了?”
  “功夫无非打打杀杀,乃是武学的旁枝末节,即使再强也不过小巧,优雅方才是正道呀。彭兄你且听我数来,且说这兵器谱上之人吧,什么紫琉青剑慕容雪、七心海棠南宫霜、洛神琵琶冷紫莳、玉面貔貅杜斜阳,哪个不是好名字?这次也同去选婿的几个少年侠客,比如唐枫、玉昆仲、司马傲然,先不论武功,单是名字意境就高出寻常人一截。连我这紫庭二字,都是出自唐诗中的句子,所谓无典不名呀”
  “我这五虎断门刀法,这名字却有何不妥?”
  “……咳…这个么…彭兄你的武艺小弟是佩服的,只不过呢,若要闯荡江湖不被人看轻,光是武艺还不够……江湖人士,多是独来独往,有如隐居高士,最耐不得俗气。若是名字粗俗,招数不雅,就是被你败了,也绝难心服,更不会费心思去替你扬名。这五虎断门刀法,又直白又浅薄,俗之又俗。譬之说吧,今日彭兄打败小弟那招叫什么?”
  “本门刀法,招数无非刺、劈、砍、斩、钩、锯几种,加上去势诸如前、后、斜左、横右等方位,便为一招,没刻意去取什么名字。今天逼退你的那招,我们同门都叫左横斩。”
  “这便是啦,若没个华丽名字,饶是你招数再强,也得不来好评。那招左横斩名字实在味如嚼蜡,若换成“云横秦领”,则大气恢弘,意境全出;若称做“扁舟横渡”,则另有一番闲情雅致;或叫“吴带当风”。更有韵味,这取名之道,大有讲究哩。”“临战的时候,瞬息万变,哪里还有时间去想这些事情?”
  我抓起一把花生米放进嘴里,边嚼边皱着眉头问道,他说的这些都好生难懂。他见我问道,不禁笑了,面色开始发红,明显是酒意上了头去。

  “呵呵,彭兄,不是小生自夸。下午那一战,虽则是你胜出,但日后人们只记得我这流萤扇,却记得不得你那断门刀,你可知是何故?”
  我见他答非所问,显然是还有后话,于是略一点头,听他下文。

  “其实江湖哪里有那么多恩怨?大家互斗,也无非是想给旁人看了记住,留下几段逸事,好留名当今后世罢了。所以这武功于实用一节,不甚重要,叫人看后不忘方才是紧要。兄那招当胸一刺,固然是好招,然而一则速度太快二则过程枯燥,都不够漂亮。再看小生那几招流萤小扇,虽然近不得彭兄,但手挽剑花,扇摆曲步,每半招一个旋身,将身上白衣带起风来,看着便飘逸多了,日后也能在江湖上留上几笔。几年后,便只知有我而不知有兄了。”

  听他这一番长篇大论讲完,我还没喝几口酒头便晕乎乎的,不禁摸摸下巴,叫声苦:“乖乖,这却比公子你比武招亲却还麻烦呐。”
  听到这句,萧紫庭先是一怔,然后忽地猛拍桌子,大喜道:“是啦!是啦!”桌上的酒杯被这么一振,咣铛一声掉在地上。

  “什么是啦?!”我还以为他酒后失态,连忙过去要扶。萧紫庭摆摆手,对我喜道:“我想到一条妙计,既能圆彭兄你留名江湖之志,也可全我退婚姑苏之心!”
  “哦?却是什么?”
  萧紫庭把身子凑近,轻声说道:“就是彭兄你代我去比武招亲如何。”
  我闻言一惊,却比别人叫我做武林盟主更为震惊,连声道:“公子醉了,公子醉了。”
  “那些同去征婚的少年侠士,功夫与我都在伯仲只间,以兄的武艺,取胜不难。我对我父亲,也好有了个交代,省得再逼我如何如何。”
  “既然如此,公子何不故意输给别人,不就好了么?”
  “你有所不知,我们弄萧楼与他们几家是世交,一直都在暗地里互相较劲。我败给谁都可以,只不能败给他们几家,否则……咳……再说,彭兄,且想想,若做了姑苏慕容家的乘龙快婿,成名武林也不过是唾手可得的事。此计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呢?”
  “只是……”我被他说的心动,却还心存犹豫。不知道这公子哥是说真的还只是开开玩笑。这人也不看我什么神情,只兀自自己唠叨着,只怕是酒意大涌,竟越说越兴奋,我都无法插下话去。

  “明日我就跟赵三爷说说,调派你到内院做护院。等到我启程那时,调你做亲随,你我便可名正言顺同去姑苏,然后你在那里做你的快婿,我也有了借口四处游玩,去看我那妹子……呃……只是有一事需得仔细参详……”
  他忽然象是想起什么,又对我说道,“明日你去我那里。”
  “是什么事?可需要准备什么?”
  “不必,不必,明日去了便知……”
  “知道了…还要多谢公子…”
  说到这时,壶中酒也尽了,萧紫庭站起身来,也不要人来扶,自己醉薰薰地一步三摇朝门外走去,嘴里还念叨着什么“太白斗酒诗百篇,今我恣肆笑歌仙”当晚上,我是一夜无眠,辗转反侧,难以入梦。萧公子那番江湖见地,我似懂非懂;他所提的计划,也不知是否酒后乱言。这江湖究竟是否是我之江湖,自己却还是一片懵懂无知。

  好不容易熬到了早晨,我一夜没睡,起来照例又练了一趟刀法。到了快午饭的时候,赵三爷过来找我,说萧公子指名叫我去送香盒,他再三叮嘱我进了内院莫要停留,送罢东西赶紧出来,切切不得东张西望,我都一一应承。

  一进调律内院,景致又与外院大不相同,到处翠竹林立,中间只留一条砖石小路,好似极大的盆景一般。我按照赵三爷嘱咐过的路径,七转八转来到一间上房。我在门口恭敬地敲了三声,屋里有声音传来道“进来罢。”
  我推门进去,屋里坐着的正是萧紫庭。他一见是我,连忙起身,喜道:

  “彭兄你来了。”
  “我是给公子送香盒来的。”我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昨天饮酒定计之事,所以也不敢妄自乱说。

  “这里没外人,彭兄你就不用客气了。”萧紫庭边说着,边把我引到一张檀木桌前,在桌上拿起一张写满墨迹的宣纸,道:“彭兄,昨日我不是说还有件事需得仔细参详么?”
  “正是,只是不知道公子想参详什么?”
  “呵呵,就是这个,彭兄你的名号呀。”萧紫庭呵呵一笑,将那宣纸交给我,道“昨日也说了,如今江湖上无雅不成名,尤其那慕容家更重内涵。彭大盛这名字实在不美,小生刚去查阅典籍,找到个合适的出来:彭兄不妨复姓东方,名曰苍云,意境高远,别人定会喜欢。古人有诗云“沧龙云卧品清箫”,恰好暗扣你我之名。”
  “东方沧云……”我还未来得及细想,他又道“还有,这五虎断门刀俗之又俗,万万使不得,须得换样别的什么。”
  “可是我只会练刀,不会别的兵刃……”
  “不必担心,只是换个名号而已。”萧紫庭笑道,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把扇子,在胸口轻摇。“既然人名沧云,那么刀法便须带个风字,《南齐书·祥瑞志》有“耀日舞风”一句,如此这刀法便叫“舞风刀法”,这刀就叫做耀日刀吧,大妙!大妙!”
  我还没说什么,他却先欢喜起来,似是极之得意,摆着扇子反复吟哦。

  于是,我就不再是五虎断门刀的第十三代传人彭大盛,而是身怀绝学舞风刀法,使一柄耀日刀的神秘少侠东方沧云了。
 第二章

  彭大盛就是东方沧云,东方沧云就是彭大盛。

  这对我来说,没什么不同。每天早上我还是一如既往地扎步、练刀、做杂役。但萧紫庭萧公子却说行走江湖的时候,这两个名字可是云泥之别,叫我务必把自己当成是东方沧云而不是彭大盛。

  自从那日定下来我替他比武征婿的事情后,萧子庭便叫赵三爷把我调到调律内院去做护院。一来是商量事情方便;二来日后去姑苏的时候,也好方便叫我随行——当家公子出远门叫个护院随侍左右是很平常的事,若突然从仆役中选一人随行,反倒让人怀疑了。萧紫庭把这些事都考虑的很周到。

  进了调律内院做护院后,每天也就是各处巡巡、防火防盗之类,比在外院轻松多了。萧子钰老先生在当地名望甚重,哪个贼子敢来偷他?萧公子偶尔会拿壶酒过来,两人对酌闲谈一番,日子过的倒也波澜不兴,安逸的紧。

  过了十数日,算计着姑苏慕容家比武招亲的日子也快到了,萧老先生就催促萧公子尽快动身。于是萧紫庭和我各自打点行装,准备上路。他怕路上耽搁太久误了日期,没要马车,叫赵三爷在集上选了两匹骏马回来,一匹起名叫“绝尘”一匹叫“骐骥”,估计也是有典故的,不过我没问,怕又逗出他一大堆拗口难懂的解释出来。

  这日宜出行,是吉日,弄萧楼上下都来送公子起程。萧子钰老先生只跟萧公子说话,全不看我,这也不奇怪,他对下人从来是不理不睬的,萧公子跟我解释过他父亲书房的那几句铭文,“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倒是赵三爷站到我面前,掂着烟袋锅反复叮嘱,叫我务必照顾好少爷,不可僭越了主仆身份,我唯唯称诺。

  等到了吉时,萧公子跨上骐骥,我骑上绝尘,两个人并辔沿官道向南面而去。骑出了城门,走了六七里路,萧公子忽道。

  “哎,我说彭兄啊…………
  我轻拉缰绳,把脸偏过去。
  “公子有何事?”萧紫庭却笑了,摇头道:“兄怎地忘了?一出忠阳府,你便不在是为我家护院的彭大盛,而是我路上偶遇的少侠东方沧云呐。以后别人提起彭大盛,记得莫要答应。”
  “呵呵,晓得晓得,下次会小心的。”我搔搔头,傻笑着应和,萧紫庭却正色道:“听说那慕容家主人慕容骧乃是一代宗师,眼光定然厉害,倘若是被他看穿了,你我都有大麻烦,所以还得万万小心,东方兄!”
  “哦哦。”我随口应道,心里却想着别的事。老实说,我一直心里很犹豫。我临下山前,对师父口口声声说要将五虎断门刀法发扬光大,在武林中扬名立万,而如今不仅断门刀法变成了舞风刀,连自己的名字也抛开了“大”字排辈。改叫了东方沧云。这么做究竟是否妥当,我至今还是揣揣不安。只是萧公子说五虎断门这名字太俗,贸然闯荡江湖会被风雅之士耻笑,也许师父当年出山,就是因为这等遭遇受了羞辱,而心灰意冷从此不问江湖。

  我临走时师父说的那句话,我多少也了解一点了。

  “今日之江湖,已不再是我们的江湖啊”

  官道平阔,又是太平年岁,这一路上倒也风平浪静,没什么波折。两个人日出则行,日落则息,执鞭徐行,沿途顺便游山逛景,谈些武林掌故江湖逸事(多是他讲与我听),日子好不惬意。每天到了打尖的客栈,萧紫庭便拿出几本书来,教我些琴棋书画五经六艺。他说武林虽然以“武”为纲,这“文”其实更为紧要。若没几卷诗书才艺垫底,这武学究竟只是下三流的粗俗东西,上不得台面。虽然这十几日中不能把我教出个状元,好歹也要让我粗通文墨。

  我那身黑灰色的仆服早丢进包裹里去,萧紫庭说既然名字叫东方沧云,自然得有相配的装束,临走之前另去成衣铺子里选了件天青色绸衫给我,还说此乃“雨过天青云破处”,少不得又是一番风雅。只是那虎头大刀,或叫耀日刀,因为是用趁了手的,却不能换成别的。为此萧紫庭嗟叹了好久,说如今武林群侠要么使剑、要么使些风雅物事,比如他自己便用扇子,他父亲萧子钰好用萧,那日来报信的齐伯伯齐飞白却是暗器高手,用的是围棋子,其他诸如琵琶、瑶琴、玉笛、毛笔、拂尘也颇受欢迎;寻常兵刃什么刀枪锤戟、斧钺钩叉的早就没人用了,除非是什么金错刀、吴钩之类有来历的东西。

  若没事的时候,他也拿来几本笔记小说来给我看,里面无非是少年英侠仗剑江湖(我注意到,这几本笔记小说的英雄都是用剑),斩除奸佞修练神功抱得美人归之类,倒也大有趣味,让我秉烛连看了几个通宵。

  就这么样,转眼二十余天过去,我身上天青长衫已经洗过几次,东方沧云这名字我也慢慢听的耳顺。原本我觉得有愧于师父,自家五虎断门刀法非但不能发扬,还要改个假名;后来转念一想,就当这是权宜之计,等到娶了慕容家的小姐,在江湖功成名就,再恢复五虎断门刀的名号不迟。想到这里,自己也就释然了。

  这日走到新亭地界,前几日连绵阴雨,地湿路滑,直到这日才云开日出。我二人决定快行几步,把前日耽搁的路程补回来。所以两人这一日只管纵马快跑,跑上半个时辰,再徐行一阵,而后再跑。结果快到傍晚的时候,屈指一算今天竟走出去百余里路。

  眼见日头落下山去,两个人这才勒马想起来打尖住店的事。按照往日习惯,都是早上临行之前先问好店家前方客栈远近,然后赶路便心中有数。今天只顾尽兴狂奔,竟跑过了投宿的地方,如今前面不知走多远才能有客栈,往回返又心有未甘,实在为难。

  我看看周围,对萧紫庭说道:“公子,如今前不着村,后不挨店,眼见天色晚了,咱们不如下了大道,到附近找户人家投宿一夜再说吧。”萧紫庭虽不情愿,但夜色已黑,加上两匹马都疲惫不堪,看情形今天是不能再跑了,只得应允。于是我二人弃了官道,循右侧一条小路而去。

  行不出三里,远远见到一座小庙,庙门口拴着几匹高头大马,几个灯笼,庙内隐约传来铿锵之声,似是兵器相击。

  我一听有人打斗,连忙把背后的虎头大刀拔出来,道:

  “似是有什么人打斗!我们过去看看如何?”萧子庭把手放到嘴边做了个禁声的动作,道:

  “敌我未明,咱们还是把马拴到这里,凑近些看看究竟,再做打算。”萧紫庭与我当下把马都拴到附近树上,然后屏息凝气走过去,找了一处正对着窗口的树林,恰能看清庙内动静。

  只见庙里神台上摆着三两根蜡烛,几个灯笼翻在地上,已经烧的差不多了。靠神台而立的是位老者,一身青箭劲衣,全身十余处刀伤,左臂一只判官笔,右臂却软软垂下,滴到地上的鲜血已积了一摊。这老者神情虽然狼狈,却凛然有威,须发皆张。

  周围有七八名黑衣人各执兵刃团团把他围住,却摄于气势不敢靠近。

  黑衣人中为首的忽道:“谢老师,你也真能跑,从大梁一直让我们追到新亭。已经到了这份儿上,您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了,乖乖认命吧。”
  “呸!”
  “若把东西交出来,就给您个痛快的,不然可别怪我们兄弟钝刀子拉肉,嘿嘿。”他话说完,见旁边部下都没反应,便大声“咳”了一声,那几个黑衣人这才如梦初醒,也纷纷附和着大笑。

  “行了,别笑了,拿东西要紧!”为首的沉声道,“这老家伙手底不软,大家一起上乱刀分了他。”
  只听“伧啷啷”几声,七个人都一抖手上钢刀,谢老师挣扎着起来,左手判官笔倒握,显然是存在同归于尽之心。

  “住手!”
  “住手!”两声大叫同时传来,一个是我按捺不住跳出来时大呼的,另一个却是从殿另外一侧传来。

  那几个黑衣人闻声转头去看,只因我喊的比较迟,七个里倒有七个看去那边,反没人来理我,我执着大刀站在那里一时冷场,不知该说什么好。

  突然一声轻啸,一只飞镖破风而来,擦着一个黑衣人耳边直钉到旁边柱子上。黑衣人之一见那飞镖三寸长短,尾端缀着银边,还写了个精致的“唐”字,不禁脸色一变。

  “小周郎唐枫?”
  “呵呵呵呵,算你有几分见识!”一阵笑声自外面传来,随后只听见衣袍翻滚,一道黑影破窗而入,在空中轻轻转了几圈,姿势说不出的曼妙。只是我不禁暗自为其担心,因为这破庙里凌乱不堪,实在没个落脚的好地方。

  果不其然,那人飘然而降,双足点到了一张旧旗台之上。他跳的高,落势很重,那旗台老旧不堪,哪经的住这一跺。就听“哗啦”一声,那台子便轰然坍塌,扬起一阵尘土,隐约间只见到一双腿倒在外面。

  我师傅说过,万事总有物理在其中,跃的愈高,则落的愈重,此乃天道。侠客小说所言“踏雪无痕”云云,乃是无稽之谈。今天我总算见到了实证,虽有醍醐灌顶之感,终究还是有些遗憾。

  看到这一幕,众人皆是目瞪口呆,竟是连笑也忘了。过不多时,那人自尘土中站了起来,他与我年纪差不多,锦袍宽袖,面目俊秀清雅,只是浑身尘土蜘蛛网,未免有些狼狈。

  这少年看看几个黑衣人,把脸上蜘蛛网抚下,下巴轻抬起,傲然说道:

  “你们各自斩掉自己右臂,再给谢老师磕三个响头,就可以退下了,本少爷今天饶你们不死。”
  “哈哈,小子,别以为你是唐门的人就敢这么嚣张。刚才那招双柱擎天也算你唐门绝学吗?”黑衣人哈哈大笑,一做手势,身后的人也纷纷大笑。那少年面色大窘,又不好退缩,为掩盖尴尬神情,柳眉一立,大喝道:

  “你斩是不斩!”
  “乳臭未干的小毛孩也来这里生事,真可笑。”他们只顾彼此唇枪舌剑,我提刀站在那里楞了半天,却没一个人来理我,我当时大喝之际激起来的一阵豪气如今全化了烟灰。好不容易等他们交锋停了停,我这才重咳一声,以表示我的存在。

  那些黑衣人这才想到刚才喊“住手”的原来有两个人,一起回头来看,一人问道:“你又是何人?”
  “我乃彭……呃……我乃舞风刀法十三代传人东方沧云!请你们一定要放过这位老先生。”
  短短时间内,先后杀出两个挡路的程咬金,一个骄横至极,一个却大为谦虚。这些黑衣人虽然凶狠,一时之间却也无所适从,哭笑不得。

  为首的黑衣人也不知该如何是好,索性一晃钢刀,大喝一声:

  “少废话了!弟兄们,那谢老师暂时动不了,咱们先把这两个家伙解决掉再说!”
  黑衣人们立刻分成两波,五个扑向唐枫,另外两个向我扑来。那谢老师斜靠着神台,兀自喘息不已,注视着局势变化。

  我定定心神,手中大刀一舞,虽然号称“舞风刀法“,却还是五虎断门刀的路子。说实话,这几个黑衣人武功着实不弱,也没一定招式,刀锋专朝要害招呼,一时倒真难以应付。斗了五六回合,我灵机一动,趁他们攻势稍歇,向后退了三步,等他们冲上来的时候,将手中大刀冲其中一人面门扔去。那二人只道我会以刀为兵器,却没想到天下还有如此巨大的暗器,只听“啊呀”一声,其中一人仰面倒下去。我那刀重四十三斤,他哪里受得了这一掷,当时晕了过去。另一人大惊,还未回过神来,我一个“懒驴打滚”滚到他面前,大喝一声,一记“铁牛撞壁”直击他胸口,生生将他放倒在地。

  这边了结以后,我捡起刀来向那边望去。只见五个黑衣人把唐枫团团围住,那唐枫在圈中拿柄短剑东支西绌,虽然性命暂时无虞,但想要冲出圈去却是万万不可能。我在旁边看了几招,发觉唐枫也是在于只求招数优雅而无甚实用。他特长既在暗器,自当在进庙之间就先行施放,以己之长攻敌之短,他却自己跑进庙里来,结果被黑衣人们逼的急,这暗器竟没机会放出。

  虽然如此,好歹我和他此刻也是同道,不能坐视不理。我一晃大刀,叫道:唐兄我来助你!正待要冲上去,却听到庙门口一阵长笑传来。

  “哈哈哈哈,不想这美周郎却也有今日,却令人叹息呀,叹息。”本来正剧斗的六人动作都是一滞,加上我和那谢老师,十六只眼睛齐齐向门口望去,却见萧紫庭摇着扇子站在那里,满面笑容。我说刚才怎地不见他动静,原来一直到这时候才出现。

  唐枫一见是他,面色一寒,也不答话,手中短剑舞的更快。

  “若是要帮忙,还请知会小弟一声。你我是总角之交,又何必客气。”这边萧紫庭且走且说,却似散步一般。我见了不忍,高声道:萧公子!既是幼年好友,就该速速相救才是!”
  萧紫庭还没答话,唐枫却厉声高叫道:“休要过来,我便是死,也不要你来救!”这个“你”字咬的异常之重,然后他又看了我一眼,想来是在暗示“你却可以过来帮忙”。

  黑衣人们听的真切,情知萧紫庭一时半会还不会过来帮忙,便放手攻的更急。我见形势逐渐危急,举刀便上,萧紫庭嘴上虽然笑话唐枫,也知这是人命关天之事,手中扇子半开,打算一步而上。

  正待我等要加入战团之时,忽然听到庙外面一阵铜锣大响,脚步纷乱,似乎有大队人赶到。

  在场的数人都是一惊,皆以为是彼此的援军。然而庙外之人却不冲进来,过不多会,一个粗大嗓门在外面大叫道,声音浑厚,在庙里的人都听的清清楚楚:

  “里面的人听着,我乃六扇门新亭总捕头何中棠,你等已经被团团围住。给你们一柱香的时间,快快出来投降,否则格杀无论!”说完就听一阵弓弦绷紧之声,显然是外面已经布置好了强弓劲弩,而且为数不少。

  “老大,怎么办?”一个黑衣人对为首的喊道,为首的略一沉吟,道:“今天看来是逮不到谢老师,别跟他们纠缠了,一起往外冲,脱身要紧!”
  “可是外面敌人似乎不少……”
  “不要怕,不过是吃朝廷饭的小小公差,几下子就可以打发掉。”那为首的转回头来,朗声对我们说道:“今日咱爷还有别的要事,姑且就放你们一条生路,各自散去了罢。”于是那五个黑衣人当下也不缠着唐枫,各自撤刀,迅速向庙外跳去,轻功竟然不慢。

  唐枫、萧紫庭与我见敌人逃了,也不去追,三个人都冲到谢老师面前。那谢老师其实已经是灯尽油枯,刚才全仗一口气撑着,现在看大敌已退,脸色一下子枯槁下来,神情委顿,眼见不行了。

  他见我们三个人过来,勉强睁开眼睛,颤声道:“多……多谢三位少侠相救……”
  “莫要出声,我这里有唐家的蜀山续魂丹,吃下去便好。”
  “莫要出声,我这里有萧家的清心疗疴散,吃下去便好。”
  唐枫与萧紫庭一般心思,同时从身上摸出一丸药来,伸到谢老师面前,互相瞪了一眼。

  谢老师苦笑着摆摆手,道:

  “我已经不行了……只是有件事……请三位把这封信函转交给姑苏……慕容骧老爷,就说白面尊者如今重现江湖!此事关乎武林气运!请务……务必替小老把信与话带到……”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方纸,唐枫与萧紫庭一听是与姑苏慕容家有牵连,都伸过手去,都盼谢老师把这信交给自己,不料谢老师手才把信掏出一半,就停止不动。我们三个人再看去,已然气息全无。

  “你们四个,站在那里不要动!”忽然背后一人喝道,我们三个人回身看去,只见一个皂色公差服色的高瘦男子站在身后,面目冷峻,眼窝深陷,颧骨高耸,手里拿着铁尺、锁链,冷冷看着我们。

  “有人报说这里有人聚众斗殴,果然如此,又是你们这群江湖人士。都随我去衙门一趟!我要问话。”
  “你是什么人?敢来管本公子。”唐枫一脸不屑神情,傲然问道。那人还是一脸无表情,连语调都不见一丝变化,道:

  “我是六扇门新亭总捕头何中棠。”
  “那几个黑衣人如何了?逃了么?”萧紫庭见是衙门公差,也不放在心上,环顾左右轻松问道:“方才若没你们插一脚,我就把他们立毙倒这流萤扇下了。”
  何中棠闻言冷笑:“侠以武犯禁,你们这些武林人看多了侠客笔记,整日互相殴斗,眼里还有没有王法?杀了耕牛尚且要报官,别把杀人不当回事,真以为这律例就管不着你们江湖上的事么?

  话刚说完,十几名公差都涌进这小庙,两人抬着一名黑衣人,每个黑衣人都用锁链五花大绑,鼻青脸肿,不醒人事。身上各自贴着一张纸条,上书:子可缄言,言则为供。

  我对何中棠一抱拳,道:“何捕头,这几个人刚才围攻这位老者,我们是路见不平,所以才拔刀相助。”
  “这我知道。”何中棠踢了踢脚边晕倒的黑衣人,“见义勇为虽好,这种事情以后还记得报官,别自己私了。我们公门中人没侠客小说里那么窝囊,若真那么没用,由着你们这些持武横行的家伙胡来,还不天下大乱?”
  我点点头,连连称是,唐枫和萧紫庭却对何中棠这番话不屑一顾,只抱臂站到谢老师尸身左右。

  何中棠又道:“匪帮恶人,斗殴伤人致死,凶徒七人已经缉拿归案。仵作,过来将这老人尸身抬回去验伤。你们三位,麻烦到衙门录个供子吧。”
  “抱歉,我却没空闲。这老者去世之前,嘱托我等将一封信亲自交给姑苏慕容家主人,而且我也要去姑苏有要事,恕不能奉陪。”唐枫一口回绝掉,没等何中棠说话,萧紫庭却接口道:哎,唐兄,我记得谢老师死前,是把信交给“我们”的吧。”
  “谢老师是我出手相救,你见人之危才下场助拳,有什么有资格接信!”
  “哦?我是没有资格,那这位与你同时出手的东方少侠却有资格也无?”唐枫看了我一眼,却说不出话来。我有心想帮两人排解几句,却一句合适的话也想不出来。

  这边何中棠却叫人取来了笔墨草纸,道:“几位若真有急事,我也不便勉强。只是律法所在,还请几位留下名字和在姑苏的住所,改日我再去取口供。”
  “四川唐门少主唐枫,在姑苏当是住在慕容家燕子坞。”
  “小生乃是忠阳弄萧楼的萧紫庭,人称清扇公子,在姑苏也是住在慕容家燕子坞。”
  “说出籍贯名字便可,至于帮派绰号之类户籍上没有的,不必说了。”何中棠写罢,又转向我来,问道:“那么你呢?”
  我犹豫了一下,情知此乃官府办案,不知说谎话是否妥当,抬头见了萧紫庭正冲我使眼色,刚要说,就听何中棠又冷冷道:“自己名字,也要想么?不必看别人眼色,快说吧。”
  “东……东方沧云,恩,山东济南府……在姑苏与那位萧公子同住。”
  何中棠看了看我,眼光锐利,似能看穿人心,我连忙把眼光偏过去。他微微一笑,也没说什么,把笔墨收好,挥手叫手下公差把那几个黑衣人与谢老师尸身抬走,自己跟在队伍后面,朝外面走去。

  到了庙口,他忽又停住脚步,回头对我们三个人说道:

  “少年人,听我一句,江湖这等地方无甚意义,还是快快金盆洗手,少看几本侠士笔记,去寻个正经营生吧。莫要整日舞刀弄枪寻衅私斗,早晚要吃官司的。”说罢,他摇摇头,手持铁尺迈步出了庙门。一声令下,众公差纷纷上马,为首的铜锣开道,一大队人转瞬间走了个干干净净。这班公差令出立行,整然有序,几十人开拔竟然丝毫不乱,这何中棠却不是常人。

  这时候只剩我等三人在庙中,唐枫这时才冷冷对萧紫庭说道:

  “你来这庙里做什么?”
  “我只是路过,你又在这庙里做什么?”
  “也是路过。”
  两人均冷哼一声,新亭距离姑苏已经不远,在这里出现,明摆着就是冲慕容家选婿而去的。那信摆在神台上,两人都想去拿,又怕对方来抢,一时僵在那里。这信是谢老师拼了命要送与慕容骧的,关系武林气运,若是能由自己手里交给他,那必能得其另眼相看。

  我见两个人都僵持不下,等的不耐烦了,心想还是打个圆场吧,于是过去对唐枫抱拳说道:唐公子,既然大家都往姑苏而去,不妨路上搭伴同去,这信你我三人一起收着,如何?”
  唐枫听了,不置可否,萧紫庭也沉吟不语,两人看来都觉得此议可行,但都不愿意第一个应允,在对方前堕了面子。

  “如此,那就这么定了,这信在下先保管一日,明日交给萧公子,后天再交给唐公子。待到了姑苏,你我三人同去禀报慕容老爷便是。”
  说罢,我也不等他二人答话,走过去把信揣到怀里。唐枫与萧紫庭动也不动,显然是默许了。

  于是从新亭开始,便是三人同行,那信的持有者每日一换。唐枫性子比萧紫庭孤僻,对我来历虽不清楚,但见我用的大刀,便先多了三份鄙薄,一路上少与我们二人说话,只顾自己走在前头。萧紫庭在路上悄悄告诉我说,这唐枫是唐门掌们的爱子,小时候与他曾经一同在父亲萧子钰门下读过书,算得上同窗,从小就不睦,事事都要争个你死我活。虽然萧紫庭自己没打算争婿,但也断断不能容忍唐枫风光。

  又行了数日,一路景致大为不同。据萧紫庭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江南景色与中原殊为不同,多是柔婉绵软,叫人如坠温柔乡中;江南女子也多温柔体贴,能娶来为妻乃是一大幸事,又引了好多诗词为证;唐枫旁边听了,只是冷笑,却不答话。

  这一日,三人终于进了苏州城。这苏州城果然是好去处,小楼雅致,绿柳成荫,处处雕栏玉砌,花团锦簇,就连街上行人说的苏白都分外温软动听。我这粗人见了,也连连感叹,不要说那两位风雅公子。

  我们三人都是第一次来苏州,我自不必说,萧紫庭单知道有关苏州的典故诗歌,路径却是全然不知;唐枫在旁边倒也没出言嘲讽,想必也是不熟。

  没奈何,三人来到一家绸缎庄,萧紫庭下得马来,拦住一个正往里走的伙计,问道:

  “小哥儿,请问慕容家燕子坞怎么走?”那伙计闻言,上上下下打量萧紫庭一番,脸上堆出一副古怪的殷勤笑容,一指东边,道:

  “这位公子爷,您朝东边走,出城三里地有座石拱桥,过了桥右转,再走出去五六里路,翻过一个山丘,就看到一大片柳树,再远处是一条白沙堤。那里有个渡口,自然会有人带您去燕子坞。”
  “多谢了。”萧紫庭转身欲上马,那伙计却拉住他袖子,看看左右,压低声音道:“公子药品可准备好了?”
  “什么药品?”萧紫庭有点莫名其妙,我和唐枫在马上也是丈二金刚摸不到头脑。

  “呵呵,小店虽然不经营药材,但只要公子肯出些辛苦费,也能给公子弄到。保证是上等货色。”
  “简直莫名其妙,我何曾说过我得过病。”
  “嘿嘿,这药正是叫公子得些病出来呀。”我见萧紫庭跟那伙计纠缠不清,想催他快点上路,一举头,猛然发现两侧茶楼二层,有数道视线朝下看我再仔细一看,多是体态臃肿的中年富商。他们本来凝神盯着唐枫与萧紫庭,一看到我在看他们,连忙过头去,装做谈天,说的苏白土语我也听不懂。

  不好容易摆脱那伙计的纠缠,我们三个人按他指引的方向出城而去。行不出二里,唐枫忽然面色一凛,将右手抄进怀里,道:

  “似乎是被人跟踪了。”我和萧紫庭闻言,下意识向后看去。唐枫压着声音喝道:“蠢材!不要回头!想叫人发现吗?”但凡练暗器的,视力听觉就高于常人,唐枫师出唐门,这方面比我与萧紫庭都强,应当错不了。萧紫庭也知道此节,于是悄声说些什么,三个人于是不改常态,缓步向东走去,恍若无事。

  远远跟踪的那人是个青皮,见我们过了石桥忽地不见了,心中纳闷,左望右望就进了旁边树林,正要细看,忽地肩上一沉,一屁股被按到了地上。

  “你往哪里走!”我按着他肩膀,沉声说道,萧紫庭与唐枫也闪了出来,面色都不善。

  “大……大爷饶命,三位大爷饶命!!”
  “说!你跟踪我们,是谁指使?为了什么?”
  那青皮连连讨饶,颤声道:“小的只是奉命,只是奉命……别的实在不知呀!”
  唐枫从怀里掏出个瓷瓶,从中取出一枚针。蹲下来在那青皮晃了晃,慢条斯理道:“我这针,叫七痒腐心针,乃是用十三种奇毒调配而成,人只要碰了,全身七处要害立刻瘙痒难忍,有如百蚁蚀骨,最后心脏腐烂而亡。”不消他再说什么,那青皮倒也乖巧,一五一十将跟踪之事全讲了出来。

  原来这慕容家的小姐名叫慕容冰清,容貌极美,为无数少年人所倾慕。这慕容小姐平日里不出燕子坞半步,主人慕容骧为人又十分严厉,不喜见外人,别人想一睹她芳容而不可得。后来不知是谁想的法子,配些特制的丸药出来,吞食了以后就全身冰凉脸色发紫,好似真得了重病一般,然后设法潜进燕子坞后宅,故意倒在慕容小姐面前,自称身中奇毒,几个时辰之内若无处子于之交合,则会七孔流血而死。但凡女子都有水做的心肠,若慕容小姐能舍身解毒,就是大大的风流快事。

  于是三天两头总有那么几个痴心少年人如法炮制,服了药后故意倒在慕容家庭院之内,自称身中奇毒,需要与人交合方得痊愈。你道慕容小姐乃千金之躯,岂能如此轻贱?那慕容家是武林名派,又岂是好惹的?开始时,慕容府上捉到这些少年,不过打断手脚丢出庄外了事;后来“中毒”的人烦不胜烦,慕容小姐便想了个毒招,将其中面貌清秀的挑拣出来,一发卖与了苏州城内好男风的几个富商家中。

  所以方才那伙计一见萧紫庭、唐枫(没我的事)二人面目俊朗,又问燕子坞怎么走,便以为又是痴心少年,便上前兜售药丸;而旁边楼上几个富商见了,也连雇了青皮暗地跟踪,打算一见我等进了燕子坞,就立刻去向慕容老爷下定金。

  青皮讲完,三人都面露苦笑,虽则那少年人可笑,那富商可耻,而那慕容小姐行为之古怪乖张,也可见一斑。

  “给我滚吧,莫让我再见到你!”唐枫踢踢青皮屁股,青皮一面千恩万谢一边慌不择路朝苏州城方向跑去。

  三人上了马,走了约莫五里,见到一片柳树林,中间一座翘檐小亭,上书“闲寂”二字。树林后面一条白沙堤坝,上了堤坝就见眼前陡然开阔,见到一个大湖,只见烟波浩渺,远水接天,湖面无数莲花,风吹莲动,淡淡幽香扑鼻而来。

  到了渡口,果然有船家能去燕子坞的。那船老大见了我等样貌,还特意问道:公子是去坞堡前门还是后院?”萧紫庭哭笑不得,也懒的解释,扇子一挥,道:“去正门就好。”船行了将近一个时辰,才见到一片陆地,远远望见一片花红柳绿的精致庭院,几缕青烟袅袅而升,十数只燕子盘旋其上,那想来就是燕子坞了。

  果然,等我们弃舟登岸,来到大门之前,只见门楣挂着块匾额,上面四字写的苍遒有力,写的正是:

  慕容世家
 第三章

  这慕容家到底是武林名宿,气度毕竟不凡;只见大门一带一片雾气氤氲,淡香扑鼻,叫整个庄子看起来颇有清雅幽静之感。此时正当晌午,凭空断无如此雾气,想来是这家主人故意在围墙之后搁了生烟的香炉之故,足见这装修是费了番心思的。

  萧紫庭上前拍拍门环,过不多时,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里面走出一位黑衣仆役。他见了我们三个人,先是一楞,然后悄声道:

  “三位爷,你们可来了!”
  “正是,我乃是忠阳萧紫庭,这一位是东方沧云。”萧紫庭道,旁边唐枫还没开口,那仆役连忙示意噤声,左右看了看,摆摆手,声音压的更低: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小声点,快进来吧。”那仆役说完,把门小心半开。我们三人互相对视一眼,虽然不明就里,但此地是武林世家,有些怪异规矩也不为奇。于是也就没多问,唐枫第一个迈步进去,萧紫庭在后面轻笑道:“唐兄,这信还在你怀里吧,到时见了慕容伯伯,莫要贪功自己献了去哟。”
  “哼……”唐枫头也不回,只冷哼一声,脚步却放慢下来。

  那仆役在前引路,我三人紧随其后,一路上但见亭台小筑无不精致,白梅白鹤点缀其间,惹得萧紫庭不住摇头晃脑,反复吟哦,却不知说些什么。

  “一会便要见了大人物,可不能露出些须破绽;我乃是东方沧云,可不是五虎断门刀的彭大盛。”我如此暗自嘱咐自己,正想间,前面仆役停了脚步,我一抬头,看到原来已经走到一间三层小楼前面。这小楼颇精致,周围假山环伺,假山之间藤萝交织,几篙翠柱倚在旁边,却叫人看了心旷神怡。

  “你们且在这里等一下,不要乱走,我先去探探情况。”仆役扔下一句话,转身离去,七转八转就消失在假山之间。

  “紫庭兄……”我说到一半,发觉不对,连忙将最后一个“弟”字生生咽了下去,这才继续问道,“这慕容世伯,却是个怎样的人?”

  这一路上关于武林的掌故其实他给我讲了不少,但慕容骧的名头实在太大,他没想到我连此人都一无所知。唐枫在一旁听了,不免有些疑惑,萧紫庭“咳”了一声,这才哈哈一笑,从容回答“东方兄你闭关太久,可能还不太了解;这慕容骧慕容大侠乃是武林正道一等一的人物,一身”移花接玉”的神妙武功,连我父亲都称赞不已。”他说罢,赶紧将我一把扯到旁边,小声道:“彭兄你险些漏了马脚呀……”
  “哦哦,实在抱歉,只是这个人我实在不知,一会问话若答不上来岂不麻烦。”
  萧紫庭轻叹一声,打开扇子急躁地摇了几下,看那边唐枫还在袖手沉思,总算放下心来。

  “哎,也怪我一时疏忽,彭兄,你可还记得谢老师提到的那白面尊者?那尊者乃是一大魔头,二十五年前为祸武林,后来在六出山庄一战,被五君子击败。这慕容骧,就是当时的五君子之一呀,我父亲萧子钰也是其中一人。”
  “那另外四个呢?”我话音刚落,萧紫庭还没接口,就看唐枫目光一凛,厉声道:“有敌人!”
  我慌忙四下望去,只见周围仍旧平静如常,但屏息凝气之后却能听到山后林间有沉重呼吸声,隐有杀机,来的人只怕有十几个人之多。

  “慕容府上怎会有这么重的杀意?”萧紫庭此时也觉察到了,把扇子举到胸口,对唐枫说道。后者面色凝重,也不答话,径自从怀里掏出一把银针扣到手里。

  “不必担心,敌人只有十五个。等会他们若冲过来,唐兄你拿银针截住东边五个,东方兄你制住左边五个,余下五个交给小弟。”
  “好!”我大声应道,拿出大刀来在手中一抖,唐枫听了萧紫庭的安排,虽没言语,但目光已然转到东边,手中银针蓄势待发。以我三人的实力,应付普通敌人应当有七成胜算。

  对峙了片刻,忽地一声脆响,象是爆竹,随后假山与小楼顶上“唰唰”跳出十几个人,人人手中拿着木桶,爬到高处二话不说就将桶中之物泼将下来。

  我们只道他们会冲过来撕杀,哪料到敌人居然用这等手段,全都躲闪不及,被从头到脚浇了个正着。这污物腥臭难忍、又粘滞不堪,不是人畜的粪污还是什么?我当年在山里做过农活,也曾担着粪桶施肥,所以这味道也算熟悉。但被这等东西弄的全身都是,实在是…………

  江湖之中,暗器各有不同,应对之法,也无非是接、挡、躲、格几种,唐枫既然是唐门的,用手来接不在话下;萧紫庭的扇子和我的大刀也足以挡开暗器,但这一桶桶大粪倒下来,接也不是,挡也不是,任什么巧妙手法都无济于事了,这实在是阴毒无极,暗器中的至尊。

  我强忍胃中翻腾,抹开嘴边脏物,大叫:“萧公子,唐公子,你们可好?”
  没人答我,我再一看,那两个人身子僵在原地,全身也是胡涂一片,俊俏脸上满是黄白,看不清表情如何。

  待到污物泼完,那些人也不近前,只远远站着发笑。萧紫庭浑身颤抖,手中白香檀骨扇已经成了厕纸,唐枫更是几乎站立不住,再无半点风度,仿佛一只鹌鹑。忽然,一阵银铃般笑声自上方传来,我抬头去看,只见那三层小楼的第三层凭栏之处,几名少女探下头来。

  这几个少女个个都明目皓齿,容貌俊秀,手持团扇掩着鼻子,冲着我们三人指指点点,不时咯咯轻笑。

  若是平日里,这等情景颇能养眼,但是如今我等没来由地被弄出一身恶臭,又被这等嘲笑,岂又不怒的道理。我也不顾身上仍旧汁水淋漓,大喝一声:“不要欺人太甚!”将胳膊一扬,几滴粪汁直向三楼飞去,吓的那几个少女连声惊呼,往回躲去。

  “呵呵呵呵,好臭,说你们是臭男人,你们几个淫贼还真是臭呀。”

  只听三楼又传了一个女子声音,声音虽然稚嫩柔媚,但其中自有一股嘲弄的味道,语气颇有计谋得逞的兴奋。

  “我等不是淫贼,而是特地前来拜见慕容前辈,参加选婿比武的……”
  “呸呸呸,谁信啊,就凭你们几个癞蛤蟆,也来做这白日梦。”
  “这……我们说的实在是真话……”
  萧紫庭和唐枫如今不能言语,只有我一个人能出言抗辨了。

  “真话?那我问你,既然是拜见我家老爷,为什么不走正门,却要从后院悄悄进来呢?”
  “……呃……可是那船家告诉我这里才是正门。”
  “哼,说谎!我才不信哩,正门后门怎么会分不清楚,你们几个大淫贼分明想进我家后院,这还有假?”
  “是真的,是真的,句句是实。”
  “那又怎么样,我高兴,我没听到,我没看到,我就知道有三个小贼被我浇了一身大……哎呀,这样肮脏的话我怎么能说出口呢?真是的,呵呵呵呵。”笑声真是清脆悦耳,但是却叫人听了一阵发寒。

  “来人呀,把他们拿下,明天洗洗干净,牵到苏州城里卖了去。”仆役们一声答应,拿着木棒纷纷靠过来,我大怒,掣开大刀刚要出手,忽然一旁萧紫庭拖着哭腔对着其中一个老年仆役勉强喊道:

  “老……老中叔……”
  那老仆役停下脚步,讶道:“你是何人?”又仔细一端详,悚然惊道:“你……你是萧公子?”
  “……正……是…………”

  …………

  足足费了两个时辰工夫,我这才把身上的污物清理干净,换上一套素色长衫,洒上点香精,只是那恶心之感,始终是萦绕在胃里,时不时也要呕他一下。

  我打点好,然后走出房来,又多等了半个时辰,萧紫庭和唐枫这才出来,两个人脸色全是一样的苍白,眼神呆滞,仿佛被人抽去一甲子的功力一般。

  老中叔见三个人到齐了,走近来一抱拳,道:小人实在是罪该万死,本来设局收拾几个想唐突我家小姐的淫贼,却没想到竟然是萧公子、唐公子和这位……呃……两位的朋友,真是抱歉。”
  那两个人脸色登地变黑,老中叔佯装没看见,继续道:“今天苏州城来了线报,说又有俊俏公子前来燕子坞,几个富商特意来下订单,所以我家小姐才设了此局,谁知道,咳,几位公子若是走正门,便不会有这些是非了。”
  “可那船家告诉我们的,这里就是正门。”我忍不住截口问道。

  “那是自然,对那些淫贼来说,后门岂不就是他们的正门么?公子看来初入江湖,切口什么的知道的还少呀。”
  “………………”我们三人听了都是哑口无言。若依了唐枫平日脾性,此时早就斥责这仆役无礼,但那通遭遇已经把他的锐气熏的一干二净。

  “小的这就带各位去见我家老爷,刚才的事……”老中叔说到这里,声音拖长,眼睛眯起来看着我们,“如此丢脸的事情,还请几位为小的保密呀,不要说出去呀。”他弦外之音任谁都听的出来,这可正扣住了视风雅为命的他们两人脉门。

  他领着我们来到一二层亭台,右手一伸,示意我们进去。

  “三位少侠,我家老爷就在里面恭候。”

  这厅台门前右侧立一块石碑,上书“涵阁“二字,两簇翠竹分依门前;我们一进正厅,里面正方挂着的乃是一副绘像,画中是一位白袍少侠,这人眉间隐有英气,一手横于胸前,一手倒背长剑,叫人见了凛然一肃,左下角还有几个题字:柳兄宝像,弟骧追思。

  萧紫庭和唐枫见了这画像,都施一大礼,我也跟着做了,心里一阵奇怪,因为这人面容姿势总有几分熟悉,却不知哪里见过。

  刚行罢礼,就听一阵脚步声传来,声音沉稳有度,行走之人看来内功修为实在不浅。正想间,从里间转出一人来,四十有余,着一袭紫袍,宽脸长髯,满面红光,无半条皱纹在上面,目光如剑,叫人对视之间不禁一凛。

  “慕容伯伯。”萧紫庭和唐枫二人同时叫道,原来这人就是燕子邬主人慕容骧。

  “呵呵,两位贤侄,别来无恙?”慕容骧微一点头,算做还礼,然后把目光移到我身上:“这位东方少侠…………”
  “这位东方世兄是我在忠阳结识的朋友,平日里极景仰慕容家威名,也是为选婿而来。”萧紫庭连忙回到,我连忙抱拳,恭恭敬敬叫了声“慕容大侠。”慕容骧“哦”了一声,眯着眼睛打量了我一番。

  “恕老夫孤陋寡闻,敢问这位少侠师承?”
  “晚辈是舞风刀法第一十三代传人,东方沧云。因为久仰慕容小姐之名,所以特来姑苏”
  慕容骧闻言,眉头一皱:“舞风刀法?这名字却耳生的很,尊师如何称呼?”
  “尊师上鹏下圭珐,因为隐居山林不问世事,极少涉足江湖,故而老先生不曾认识。”这番话都是我早已背熟的,将我师傅彭贵发的名字换了同音,算不得欺师;而隐居山林云云,也是事实。

  “看来江湖之外,也有隐逸高士,老夫不能一识尊价,实在遗憾。”慕容骧客套几句,便不再追问,叫我们三人坐下,招呼仆役上了三盏迎客茶。我接了茶杯,学着其他二人作派,生怕被人看出破绽,这茶杯竟然感觉比大刀还重。

  寒暄片刻,轻抚膝盖,缓声说道:

  “小女如今年方二九,正当婚配。慕容世家虽非名门,江湖之中多少也有些面子,所以老夫就有了这比试选婿的念头。虽然不成礼数,但也算是我武林中人行事。江湖代有才人出,若能在少年一辈中选出一位武功人品俱是一流的俊才托付小女终身,老夫也算了桩心事。”
  萧紫庭道:“却不知伯父打算如何比试?”
  “这个你等到时候便知,总之不会屈了真才,呵呵。”慕容骧道,“你等都是一时俊才,父辈又是老夫故交。若能胜出,于两家都是件美事。”
  “伯伯放心,小侄定当不负所望。”
  唐枫听到这里,朗声应道,萧紫庭犹豫一下,也接口说道:“小侄尽己所能。”
  唐枫与慕容骧均大感意外,以萧紫庭脾性,凡事均不肯落唐枫之后的,这次却反应迟钝。只有我心下里明白,他意不在慕容小姐,自然也就不愿太表殷勤。

  “至于这位东方少侠嘛……我虽不熟,不过既然是萧贤侄故交,想来也是少年有为。

  慕容骧看了一眼萧紫庭,微微一笑,取来三块馏金扁牌,分别交与我们,自顾继续说道:

  “ 这三块金牌,便是几位的信物凭据,好生收着,没这个是进不得后天的试场的。”我低头来看手中的金牌,只见上面写着大大的一个“申”字;萧紫庭的是“未”,而唐枫则是“午”。看来除去我们三个,至少已有六人到此。

  “老中啊,把冰儿叫来,就说有客人到。”慕容骧道,又转回头来:“你们三个自幼一起长大,如今也有数年不曾见面了吧。”
  “…………是的。”
  我低下头去喝茶,实在不知他二人现在表情为何。

  过不多时,帘外脚步声传来,我扭头望去,只见一个人影走到门前,未曾进屋,先轻声道:“小女冰清,拜见父亲大人!”声音婉转温润,煞是好听,正是适才楼顶那女子的声音。

  “呵呵,你来了,快快进来!”慕容骧眯起眼睛点点头,喜道。

  随珠帘徐徐掀起,一阵玲环佩响,我只觉几缕熏香先飘入鼻中,馨香几醉。再定睛细看,一名女子缓步走进厅来,头梳双髻,身穿圆领长袖锦衣,下着绿膝阑裙,双脚红丝绣鞋,与她修肩细腰极配,脸上略施黄妆,眉心一点浓黛,双眸若星,看人时眼波流转,顾盼神飞,我与她四目相接不过一瞬,竟痴在那里,不能言语。

  “来来,快看看,这是你紫庭哥哥和唐枫哥哥,几年不见,都越发英俊了。”慕容冰清走到我们三人面前,背对着慕容骧低头施礼,待她头抬起来时,嘴角微微上翘,一脸得色,眼睛自萧紫庭扫到唐枫,又扫到我,三个人没不一个默然低头,脸色煞白的。

  “父亲。”慕容冰清把脸转过去,又变回温柔少女,撅着嘴道:“几位哥哥都不太高兴哩,见到人家理都不理。”
  “哪……哪有的事,实在是多年不见小妹,心情激动之故。”萧紫庭连忙道,唐枫也拼命点头。

  “真的吗?那就笑一下嘛,我就相信。”慕容冰清歪着头,靠着慕容骧说道,慕容骧只是微笑,任他女儿说话。

  萧紫庭习惯性地想把扇子打开,遮掩自己尴尬表情,然后才想起来那扇子早就成废纸了,只得勉强挤出些笑容,唐枫也是再三努力,才摆出“笑”来,弄的一张白脸涨的通红,倒真是小周郎的风度。

  我倒没什么障碍,我师傅说男子汉大丈夫要拿的起放的下。于是三人之中,只有我笑的最为自然,只可惜她却没往我这里看上一眼。

  又与慕容父女寒暄一阵,慕容骧见萧、唐二人都有点魂不守舍,便道:

  “三位贤侄远道而来,本当设宴洗尘,一述旧情。只是比武招亲,公平所在,老夫也不方便与你们叙谈太久。我已经叫下人准备了三间上房,三位早些歇息吧。”说罢慕容骧站起身,准备送客,这时唐枫忽然想到,忙道:

  “慕容伯伯,还有件要紧的事要禀告。”
  “哦?”慕容骧脚步停住,目光闪动。

  “伯伯可认识谢老师其人?”
  “……不错,此人姓谢,叫老师,乃是我的一个朋友,不过你如何知道?”
  “是这样,我……我们是在来姑苏的路上见得这人。”唐枫看了我和萧紫庭一眼,将事情原原本本讲了出来,我仔细听他的叙述,其中倒也无乖谬捏造之词,只是将自己被黑衣人围攻的狼狈之情轻轻带过,也是人之常情。

  慕容骧听罢,脸色稍变,转瞬恢复常态,道:

  “如此,那信却在何处?”
  唐枫从怀中取出那信,双手递给他。慕容骧展信一读,面沉如水,抬头扫视我们三人一圈,方言道:“此事干系重大,三位贤侄切莫说与第五人知。”
  “那总捕快何中棠也许这几日就会到姑苏来,伯父还请提防。”唐枫又道,慕容骧只是“唔”了一声,却无言语,只捻须沉思。我们三人见他这等神色,也不便久留,就告辞离开了。临离开之时,我又回头望去,慕容冰清正扶着她父亲肩膀,眼睛看也不看这边。

  刚迈出楼门,忽然慕容骧在身后问了一句:

  “东方少侠,敢问你用什么兵刃?”
  “回慕容前辈,乃是耀日刀。”
  慕容骧点点头,不再言语,挥了挥袖子,和慕容冰清转回内堂去了。

  接着仆役领路,我三人来到一早准备好的客房,唐枫冲我施了一礼,自顾进了自己屋子。萧紫庭和我屋子相邻,也各自拜别。

  一进了房间,就见里面搁着一盆香精热水,一帕毛巾,桌上还有四碟江南小吃与一壶酒,包裹兵刃都已经放在桌边。看来慕容府上服务的倒真周到。我洗了把脸,去了外衣,取出半本侠客小说斜躺在床上读起来。

  过不多时,就听房门响动,进来的却是萧紫庭。看他气色,总算恢复一些,有了平日里的沉稳气度。

  “东方兄好兴致,还在看书啊。”
  “这卷就快看完了,写的实在不错。”
  两个人都不愿再提那事,彼此说话都小心翼翼,惟恐触及那话题。萧紫庭一边拿起桌上酒壶玩赏,一边道:“今日一观,你觉得慕容世伯这人如何?”
  我想了想,道:“确实是前辈风范,叫人佩服的紧。”
  “哈,做为未来的岳丈可还称心么?”萧紫庭道,其中大有深意。

  “萧兄取笑了……”我连忙又转了话题,免得自己尴尬,“……适才我见到那楼里有一幅白衣男子的画像,你二人见了都要拜的,却不知道是谁?”
  “呵呵,这里涉及到武林中的一大掌故。我这来,就是要给兄讲讲的。”萧紫庭坐到桌边,慢慢斟满一盅酒,轻啜一口,这才徐徐讲道。

  原来二十五年前,武林之中出了一个魔头,名叫白面尊者,此人久有制霸江湖之心,武林正道几为其所灭。绝望之际,五名少年侠客挺身而出,亲赴老巢六出山庄与之决战。这五人中,有慕容骧慕、萧子钰,唐枫的继父唐绎,还有那日在萧紫庭家看到的齐飞白;而另外一人,却无名字,只知姓柳,来历不明,却是五人之中武功最高的,只有他勉堪能与白面尊者匹敌。五个人与白面尊者剧斗一天一夜,几乎败北,那个少侠见不能胜,毅然舍弃己身,抱着白面尊者跳下悬崖,同归于尽。武林人感其恩义,将是役五个人尊为“五君子”,而那位少侠舍己为公,居功阙伟,人皆以“柳大侠”呼之。

  “这么说来,我在涵阁所见的画像,就是那位柳大侠?”
  “不错,后来江湖中人追思先烈,便做了这幅画像,五君子中的四人都各藏了一份,悬于正堂,见者无不执礼。”
  “这位柳大侠义薄云天,真是叫人好生佩服!”我听了之后,不禁肃然起敬,不想竟有此等英雄男儿。

  “我当年听我父亲说起这段故事,也是心驰神往,只恨晚生了许多年,不能和他结识。”萧紫庭道。

  “不过,连你父亲他们也不知这个人的来历么?”
  “我父亲说,柳大侠生平没人知晓,临到决战前夜,才忽然出现在他们四人面前。次日一战与白面尊者同归于尽,他前后出现在江湖中的日子,总共也只短短那么两天而已,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只留下个姓氏叫后人凭吊。”
  “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有这等的成就啊。”我一阵感慨,萧紫庭闻言诡秘一笑,看看窗外无人,扇子一挡,低声道:“你可记得那谢老师临终前的话么?那白面尊者竟然又重出江湖。到时候,还愁没个建功立业的机会么。”
  “可是,不是说那魔头与柳大侠堕崖而死了么?”
  “只是堕崖而以,没人确实见了他尸首……姑且不论这消息真伪,凭我的感觉,这江湖又要起一场绝大的风波了”
  “果真有此事?”我听了,忽然想到侠客小说里,颇有几个堕崖不死的角儿,不是拣了秘籍就是遇个高人;不过多是正道高人能有此际遇,恶徒却从无这等好运气。

  “刚才慕容世伯接过那信,表情如何你也看到了,此事绝不寻常……”他话未说完,就听有人敲门;两个人都是一惊,连忙噤声不语,我看了他一眼,喊道:

  “哪位?”
  “东方公子,萧公子,老爷有请。”我起身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是慕容家的仆役。萧紫庭道:

  “请问慕容伯伯叫我们去,是什么事?”
  “小的不知,只知道刚才来了个位公门的捕头来找老爷。”
  我和他对视一眼,心里明白,都暗想这何中棠来的还真快。

  “那唐枫是不是也被叫去了?”
  “是的。”那仆役恭敬答到。

  这次去的却不是涵阁,而是燕子坞的正厅。进到厅里的时候,慕容骧、唐枫还有何中棠三人已经在了。慕容骧手托热茶,一脸沉稳;唐枫抱臂站在一旁,颇有不耐之色;而那何中棠则端坐在椅子上,仍是面无表情。

  “啊,你们两个也来了?”慕容骧见到我们,呵呵一笑,把手中茶杯放下,“这位是六扇门中的新亭总捕头何大人。”
  “我们和这位大人已经见过了。”萧紫庭回道,我点点头。慕容骧又道:“这位大人此次造访,是专为谢老师而来。”
  “不错。”何中棠冷冷接口说道。

  “谢老师被强人殴打致死,这是你亲见的。现在犯人既然已经落网,又来找我做什么?”唐枫话没说完,慕容骧从一旁拦住:“哎,贤侄,少安勿躁;公门与江湖迥然。这取证做供,乃是律例规矩。衙门百姓本是一家,我等身为天子臣民,自当尽力配合朝廷办案才对。”
  听了慕容骧这番话,何中棠脸色还是如腰间铁尺一般僵硬,只见嘴唇在动。

  “他们三人,只需录个供子即可,我此番来还有一人要问。”
  “哦?只要在老夫府上,就一定叫来与大人查问。”
  “就是慕容先生你。”何中棠说完,我们三人俱是一惊,慕容骧反倒毫不在意,脸上从容依旧。

  “呵呵,老夫?也对,也对,谢老师与我是至交,我定当知无不言。”
  “那最好,这谢老师是哪里的人?做什么职业?”
  慕容骧略想了一下,从容答道“:他是河南叶县人,老夫与他年轻时便就相识,平日里以传递信件为业。”
  “可此人武功不低。”
  “大人好眼力,他所传的信件,多是涉及江湖事务,干系重大,若没个一技傍身,怎能安全送到。”
  “你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什么时候?”
  “三月之前吧,那时候是老夫寿辰。”
  “他临死之前,曾请这三人转交一封信给慕容先生,显然是受人委托,也是他被人追杀的原因所在。关于这个,慕容先生可知道些什么?”
  慕容骧把茶杯缓缓搁到一边桌上,茶盖盖好,方笑道:“老夫最后一次见到他已是数月之前,此后就一直与他再无联系;大人既然已经拘了那几个杀人的凶犯,对于追杀的原因想必知道的比我多吧。”
  “据那七人供称,他们只是受人指使,其他一概不知。”
  “哼,哪个犯人不是如此说?你们公门却真是容易轻信于人。”唐枫站在一旁站的乏了,忍不住出言讥讽。

  何中棠转头到唐枫,嘴角微微上撇,一字一句道:“入了公门,讲的自然都是实话。”12个字咬的字字清晰,那七人却不知道是经受了何等待遇才“讲的自然都是实话”。

  “何大人。”萧紫庭插过话来说道,“谢老师临死前曾说,那白面尊者重现江湖,在下以为这便是那几人追杀谢老师的原因所在。”
  “哦,你说二十五年前犯下二十二条杀人罪名的朝廷要犯孟轩仪?”
  “不错,我们江湖都称其为白面尊者。”慕容骧道。

  “这人的案子,已然销了。若有线索寻他,我自当禀告刑部。不过这谢老师之死,却另有玄机。”何中棠说罢,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白瓷瓶,道:

  “这是我在谢老师尸身上搜检来的,诸位可知道这是什么?”
  四个人看着他手中小小瓷瓶,都不做声。

  “这此中盛的,乃是五石散。”何中棠此言一出,听者无不动容,厅内一片肃然。

  萧紫庭当日曾与我讲过,说时下江湖之中,流传着一种奇药,假托魏晋时的名物,名叫五石散。人服食后,精神焕发,只是极易上瘾,若不持续服用,就会涕泪交加,癫狂不已,药贩籍此牟取暴利。故而名门正派,多禁沾此物,而朝廷亦下令严查,但有发现带五钱以上五石散行走者,立斩。只是这药利极大,所以屡禁屡兴,总有人暗中贩卖。

  现在没想到谢老师身上竟有此物,确实叫人惊诧不已。

  “……却没想到谢老师为人忠厚,却与五石散扯上了干系。”慕容骧拈须叹息,何中棠把瓷瓶收入怀中,冷冷道:“这就是我来此的原因了。”
  “无礼!你想诬陷慕容伯伯参与贩五石散不成!”唐枫大怒,做势上前,萧紫庭在一旁一言不发。何中棠不为所动,面色如常,只两道视线如炬,直直盯视着慕容骧。慕容骧却没发作,只是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

  “为撇清嫌疑,老夫也只得来做个澄清了。”说罢把那信递与何中棠,又加了一句:“如大人还有疑问,我阖府上下请随意搜查,若查出半钱五石散,老夫愿服王法。”
  何中棠接过信,仔细看过两遍,又抬头看着慕容骧,慕容骧又道:

  “自大人你进门,老夫一直在旁边不曾离开半步,就算想调换这信,仓促之间也是无能为力吧。”
  何中棠“哼”了一声,把信交还给慕容骧,后退三步,抱拳言道:慕容先生,多谢如此合作,以后但有什么与此相关的消息,还请速速报之于我。”
  “那是自然。”
  “听说慕容庄主这几日比武招亲,大宴宾客。莫要忘记朝廷有律例,凡二十五人以上酒宴,须向当地衙门报备。”
  “这个不劳大人费心,我已然安排好了。”慕容骧不急不忙,又从怀中取出一张免许票纸,赫然盖有扬州府的大印。何中棠一时居然也无话可说,只是一抱拳,转身离开了正厅,朝大门走去。

  慕容骧目送他走出正厅之后,这才转身过来,仍道:

  “刚才叫几位贤侄受惊了。”
  “那公差实在无礼,伯伯您在江湖何等声望,岂可受这等小人之气!”唐枫说罢,看着萧紫庭,想来是对自己刚才两番斥责何中棠的表现颇为自得。萧紫庭冷哼一声,恨恨道:

  “这家伙………………”
  “咳,这班公差,无非是要些好处,回头叫管家封几十两银子送过去就是。不必多事,耽误了比武的期约。”慕容骧说完这句,摆了摆手。本来唐枫与萧紫庭打算开口问问“白面尊者”的事,见他不打算说,也就各自咽了下去。我心想,谢老师这封信,既不是和五石散有关系,必然是谈及白面尊者出山之事;不给我等知晓,那一定是涉及重大,看来果然如萧紫庭所料,这江湖是要起大波澜的。想到这里,不禁手心出汗,内心一阵激动。

  “对了,东方少侠。”慕容骧忽然转向我道,“你今日说你是舞风刀法第十三代传人,这刀法老夫从没见过。既然都到了正厅,不知是否能在此演练一番给老夫开开眼界?”他忽然提出这要求,我不禁一楞,慕容骧见了笑道:

  “呵呵,少侠可是怕被别人看到,对后日的比武不利?”
  “不……不是,庄主说哪里话……”说完我转身就走,慕容骧讶道:“东方少侠,你这是去哪里?”
  “去房中取我的兵器。”
  “不用了”
  “老夫这里有现成的。”慕容骧摆摆手,说完叫人取来一柄刀来,大小形状都与我的兵器仿佛。我接过来掂掂重量,觉得颇顺手,“如此,那就献丑了”我一抱拳,提着刀走到厅中,这时萧紫庭走到旁边,低声提醒道:速度放慢,尽量雅致。

  于是他退到圈外,我开始按照五虎断门刀的路子耍了起来,速度尽量放慢,只是这“雅致”仓促间却颇难做到。耍了三四招,我自觉够雅致了,却听到几个仆役吃吃地笑,唐枫也一脸不耐神情,倒是慕容骧凝神细看,十分认真。

  萧紫庭见有些不妙,惟恐慕容骧看出什么破绽,连忙朗声道:东方兄的招数大家多不认识,就由小弟我来做个解说。“然后冲我使了个眼色。

  我点点头,先用了招左横斩。

  “这招名叫云横秦岭,取其绵延千里之意,一刀出去,三


[楼 主] | Posted:2004-06-21 16:32| 顶端
シーナ·D·デュラ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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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尊者驾临,生人勿近。”

这八个字在慕容庄上招展开来,可真是叫人骇异万分。众人一时间都呆在了那里,就连乐班都停止了演奏;整个场子里只听见那彩车旁边的唢呐“乌哩哇啦”吹的不停,诡异中带了几分滑稽。

我看到“尊者”二字,心中一动,这莫非就是那二十五年前为祸武林的白面尊者?他不是已经与那柳大侠同归于尽了么?看来此番有人忽然打着这旗号出现,显然就是冲着当年六出“五君子”之一的慕容骧而来的。

场内众人,其实和我都是一般心思,于是数百道目光齐唰唰地投向慕容骧。这慕容骧到底是当世大侠,面对此变,只是背负双手轩眉紧皱,却不见一丝惊慌。他见那彩车停稳了,便一抖袍袖,阔步迎了过去。周围的人自动闪开一条路,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慕容骧走到那彩车前面,还未开口,队伍中的一个黑衣人便站了出来,冲慕容骧略一施礼,道:

“请问尊价就是名动江湖的慕容骧老先生吗?”

这黑衣人相貌极之平凡,除了一身黑衣就再无出奇之处。他虽然神态恭谨,但语气却殊为不敬,那“名动江湖”四字自他嘴里说出来,好象是嘲讽一般。

慕容骧面色如常,朗声道:“我便是了,请问阁下却怎么称呼。”

黑衣人道:“江湖鼠辈,贱名不足挂齿。我今天是奉了我家主人之命,前来姑苏慕容府上提亲。”慕容骧似乎也早料中了,只是笑了笑,又道:“提亲?你家主人?敢问你家主人却是哪位?”

黑衣人用手一指头顶飘扬的大纛,傲然道:“我家主人,就是白面尊者。”

是言一出,无论台下楼上都是一片轰然。那大魔头白面尊者于二十五年前为害武林,后来在六出山庄与那柳大侠同堕山崖而死,这故事已为武林所熟知。不想今天这魔头居然重现江湖,还派了人大剌剌现身在慕容家。事先知道此事的只有慕容骧、萧紫庭、唐枫与我,其他人全无心理准备,所以均大为震惊。

“你说是白面尊者……?”

慕容骧捏着胡须,怀疑地盯着那黑衣人。黑衣人点点头,道:“正是,我家主人仰慕慕容家小姐艳名已久;听说慕容先生比武招婿,就特意备了彩礼,派我前来提亲。”

说完这黑衣人一把掀掉彩车锦罩,露出车上所放之物,人群不由得发出惊叹之声。这彩车雍容华贵,都以为里面盛的必是奇珍异宝,却没想到这车上放的,却只是一把长剑,剑身修长,造型古朴,只是锈迹斑斑,看来已经颇有些年头。

慕容骧一见这剑,原本沉稳面色却有些不大自然起来。
见慕容骧未答话,黑衣人又道:“我家主人本欲亲自前往,可惜他正闭关修炼,无暇抽身来姑苏与几位少侠一较长短,因此对慕容老先生有个不情之请。”

“讲。”

慕容骧脸色已自凝重起来,只冷冷说了一个字。黑衣人看了看他的神情,嘴角露出丝笑意,道:“我家主人三个月后方才出关。所以请慕容老先生、慕容小姐以及诸位少侠暂停比试,三个月后一同前往六出山庄;我家主人就在那里设下会场,重开招婿大会。”

这个不情之请可以说是“不情”之极。我还从未见过如此反客为主的提亲者,态度之蛮横也真是震古烁今。

那边黑衣人还在说:“我家主人说了,这次选婿大会由六出山庄一手操办,可以为慕容家省下不少钱粮,算是他对未来岳丈的一点敬意;二则嘛,等选婿大会一结束,我家主人便可与慕容小姐在六出山庄就地成婚,与武林盟主登基之典同时进行,更见方便。”

这番话比刚才更加嚣张,言辞之间不光已经将慕容家女婿视做囊中之物,更说要有什么“武林盟主”登基大典,连武林中人都不放在眼中了。

“这武林盟主,却又是谁?”

慕容骧问了一个大家都想问的问题。黑衣人道:“自然是我家主人。只要他神功一成,必然能号令江湖,统领群雄。到时候慕容老先生您就是盟主的岳丈,岂不风光?”

这句话说的极其骄横,大家都以为慕容骧听了势必要大发雷霆,将那黑衣人立毙在掌下。不料慕容骧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竟然张口回答道:“

“那么请劳烦告诉你家主人,老夫便应允了他,三个月后将选婿大会移师六出山庄,再做胜负。”

黑衣人竖起大拇指,赞道:慕容老先生好涵养,不愧是当世大侠。”说罢转身从车上取下长剑,双手平托交给他面前。慕容骧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

“如此,小的告辞了,三个月后在六出山庄恭候诸位。”

黑衣人说完这句话,转身打了个手势,十几个人齐唰唰地转过身去,照旧吹吹打打离开了会场,剩下那辆彩车摆在原地。不知道是他们故意的还是忘了,那面“尊者驾临,生人勿近”的大纛却还插在车上不曾取走,迎着东风猎猎作响。

慕容骧见他们走的不见踪影,这才转过身来,与身旁的齐飞白低声说了几句,仍旧踱着步走回裁判席,袖手端坐沉默不语。

这边齐飞白回到擂台之上,对台下观众大声说道:“诸位武林同伎,刚才诸位都已经看到了,当年为害武林的白面尊者如今重现江湖,窥视盟主之位。当此危机,不是考虑这些儿女私事的时候。慕容先生决意招亲暂停,专心于如何应对此多事之秋,还请各位见谅。”

台下众人听了,又是遗憾又是激昂。从他们神情可以看出,遗憾的是比武招亲半路夭折,少了不少看头;激昂的是,半路横生出更加精彩的一桩大事,做为谈资更是大妙。也有为慕容骧叫好的人,称赞其识大体,有风度;还有人悄悄指着那面大纛嘀咕,又是好奇又是害怕。一时间台下是说什么的都有。

齐飞白又调转过头来,对我和其他几位站在台边的参赛者道:“诸位少侠,请移步涵阁,慕容先生有话对你们说。”

我们六个人疑惑地互相望望,都一声不吭,依次从擂台边的小门走了出去。我是队列中的最后一个,即将迈出小门之时,不免又回头朝楼上看去。那苏夜夜已然不见踪影,慕容冰清却仍旧凭栏张望,只是这一次她不再瞪我,而是盯着那大纛入神。远远的还能听到韩巧生兀自大声解说道:“没想到竟然会出现这样的变故,比赛被迫中断,实在遗憾,我们还在等待组委会最新的消息……”

离开了会场,那股热气哄哄的喧闹人气便逐渐淡薄了,吵了足足半天的耳根子终于可以清净一点。我们一行人循着路径七转八转,又来到当日初见慕容骧的涵阁。进了楼内,屋中悬挂的柳大侠画像风采依旧,只是现在看来,不免有些感慨。

众人进去之后,各自落座,一共六位。昆仲玉精神未复,莫少宁还在昏迷,我正在担心萧紫庭是否有什么大碍,就听门外一响,然后就见他捂着耳朵进了屋子,一条白布敷在右耳上面;想来他也被告知白面尊者的消息和慕容骧的话,于是不顾伤痛匆忙赶来了。

看到萧紫庭捂耳的窘迫样子,座上有几人偷着笑出声来。萧紫庭面色一红,却不好声张,默然坐到我的旁边。

我偏过脸去,道:“萧兄,耳朵好点没有?”

“多谢彭……呃……东方兄的三花凝血露,现在已无大恙了。”

我知道他好面子,止血散也要说成什么三花凝血露,便将话题转到别处:

“…尊者这一出,看来要出大乱子了…”

萧紫庭点点头,道:

“谢老师所言,果然是真的。不知道慕容伯伯会如何应对才好……”

“哼,这还用说,亏你还是萧伯伯的儿子,却好没主意!”

旁边一人忽然冷笑道,我和萧紫庭抬头看去,却是那与我同组的呼啸山庄少庄主林惇。

“听你的口气,倒象是已经胸有成竹喽?”

出乎意料,替我们说话的却是唐枫。林惇不以为然,抱臂平视前方,道:“慕容伯伯岂会空等三个月时间?刚才答允那人,无非是缓兵之计。等会同了武林同道,他们必然会大举进攻六出山庄,一战而定。这还用想么?”

“果然是妇人之见!”

唐枫摇头笑道。林惇一听,腾地一声站了起来,拔剑怒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妇人之见,那白面尊者既然敢公然宣称在六出山庄恭候,自然会防备有人提前偷袭。贸然前去,岂不中了圈套?”

“一派胡言!”

林惇一把推开椅子,做势要上,唐枫不甘示弱,也站起来与他针锋相对。两人怒目相视,却又同时捂住了耳朵,各自退开三步,然后骂将起来。这个说河南多土匪,那个说两川皆逆贼,却都没动手的意思。

我看不下去,过去按住他们两位肩膀,一时间想不到什么好词劝解,随便抓了一句道:

“两位,都别吵了,家和万事兴啊。”

其他几人听到这话,全“噗”地一乐。林惇和唐枫本来气势正盛,听我这么一说,反而没办法再对峙下去,各自转开,带着一脸哭笑不得坐回到椅子上。

这场小风波刚平息,就听涵阁外面传来脚步声。七个人立刻屏息宁气,身体不觉坐直了几分。门格一响,慕容骧随即踏进屋来。他还是一袭紫袍,只是神情肃然;一进屋子,整个房间气氛立刻都变的大不一样,仿佛山雨欲来一般。

慕容骧走到厅前,转过身来,目光依次滑过我们七个人,方才沉声说道:“今日之事,我想几位少侠都已经看到了。白面尊者重出江湖,武林又将是一场浩劫。”

众人都知道他下面还有话,所以都凝神静听,连个咳嗽的都没有。

“你们可知老夫为什么答应那魔头三个月后在六出山庄重开比武?”

“可是为正道人士争取时间聚集力量?” 林惇大着胆子问道。

“不错,白面尊者此次突然出现,江湖猝不及防;需要些时日遍撒英雄帖,会同群雄,方才在三个月后的大战中多有胜算。不过这只是其一。这其二么……”慕容骧说到这里,从腰间取出佩剑,唰地拔出鞘来,然后搁到桌上,那正是今日白面尊者送来的彩礼长剑。

“这把长剑,乃是当年柳大侠所用的兵器。”

他这一说让七个人都大吃一惊,纷纷把目光集中在那剑上。我端详了一番,又抬头看了看厅前画像中的长剑样式,的确是有几分相似。慕容骧是当年五君子之一,亲见了柳大侠的,他的话想来不错。

“尊者将这长剑送来,那不是说……”

唐枫皱着眉毛道,却不敢继续说下去。慕容骧摆摆手,示意但说无妨,唐枫这才继续说道:“本来当日六出山庄一战,柳大侠应当是与白面尊者同归于尽。既然尊者复现,又送来柳大侠的佩剑,即是说那一战后,柳大侠丧于敌手,而尊者却活了下来?”

“晤,大致不错。就算柳大侠也侥幸不死,也必是为尊者所挟。他送这柄剑给老夫,自然就是威吓之用,以挫我正道士气。”慕容骧半是冷笑半是叹息,“现在来看,尊者重现一事,当真是谜团重重,难以索解。”

“看来不光是尊者,还牵扯到柳大侠的生死之谜。”萧紫庭道。

“我召你们几个来,正是为了此事。” 慕容骧说到这里,眼光一凛,“诸位少侠全都是江湖后起的少年才俊,武功人品俱是一流,因此老夫想请你们做一件事……”

“庄主但说无妨!即便赴汤蹈火,我万无推却!” 这一次反应最快的却是林惇,他说完得意地瞥了唐枫一眼,意即这决心却被我先表到了,唐枫只是冷笑。

“说的好,呵呵。”慕容骧听了林惇的话,点点头,露出一丝笑意,然后话锋一转,又严重起来,“老夫请你们做的事,就是在这三个月内查清这白面尊者复出之谜。”

“白面尊者复出之谜?”七个人听了,都各自沉吟起来。

“不错,究竟白面尊者当年如何侥幸活了下来;柳大侠是否还在生;尊者提亲究竟意欲何为,这都是你们所要调查的重点。如果你们之中能有人查明真相,那就真为侠之大者;不光是江湖正道之福,而且……”慕容骧说到这儿,语气放慢,故意停了一停才继续说道,“……老夫已经做了决定:谁能立得大功,我便将女儿许配给他。比起比武招亲,如此选婿更合我辈侠者之意。”

说到这里,慕容骧冲我们一拱手,郑重其事地说道:

“武林气运和小女,老夫就托付于你们这些年轻人之手了!”

他这一句话说的慷慨激昂,言辞恳切。七个人包括我在内都大受感动,热血沸腾,一同抱拳回道:我等责无旁贷,不负‘侠义’二字!!”

慕容骧又道:“此事干系重大,你们只可秘密调查,切勿张扬。得悉机密后,立刻回来向我汇报,不要与其他任何人说起。萧、唐两位贤侄,我连夜修书去请令尊前来慕容庄议事,还请借二位印鉴一用。”

“这是自然,慕容伯伯但用无妨。”

萧紫庭与唐枫闻言,立刻从怀里取出印鉴给了慕容骧。慕容骧收下后,却又将目光投向了我。

“东方少侠。”

我赶紧一拱手,表示正在听着。

“我有一事相托。这里有一封信,烦请转交少林派的了得大师。此信干系重大,众人之中你武功最高,由你护送老夫比较放心。”

我一楞,慕容骧这番评论我却是完全没想到。我几次在他面前现技,都是破绽百出,全无风雅,自以为必会被这大侠鄙薄;万没想到人家如此信任,一时间我面色泛红,不禁搔头傻笑;周围几位少侠听了,却都露出迷惑不解与嫉妒神色。

我接过信,郑重其事地揣入怀中。慕容骧又道:“一定要亲手交给了得大师,不得经第二人之手,万勿泄露给旁人。”

“慕容庄主请放心!”

慕容骧拍拍我肩膀,我只觉得肩上担子有千斤之重。一想到这江湖大事我也有一份责任在,万丈豪情就翻涌起来。

离了涵阁,七个人各怀心事回了客房。我到了自己房间刚搁下兵器,就听敲门声,然后萧紫庭推门进来。

“今日萧兄却是吃了不少苦头啊。”

“彭兄你就别取笑我了,羞煞我也,唉唉。”萧紫庭连连摆手,语气里带有愤恨之意,“那玉昆仲不如改名叫犬昆仲算了,天下哪有这种武功!”

“唉,也不能这么说嘛。若是实战,只怕萧兄已经死到这招之下了呢。”

“我宁以风雅而死,也不愿靠这等下三滥招数而活……”萧紫庭摩着耳朵恨恨回道。

我见他不愿过多谈及,便劝道:“萧兄也不必过于郁闷。这比武招亲无疾而终,你既不用娶那位慕容小姐,也不用怕被唐枫他们几个折了面子,岂不是最好的结局?”

“说到这个,这回尊者复出,江湖纷争大起。那慕容伯伯所托之事,你打算怎么办?”

我随口答道:“全无头绪,等到我送信去少林的路上,再慢慢想吧,萧兄你呢?”萧紫庭道:“我早就想好,就跟定彭兄你了。”

“哦?”我拿起酒壶,各自斟上一杯,问道:“怎么说?”

萧紫庭道:“彭兄武功才智都十分了得,你我联手,一定能第一个查出秘密来。事成之后,你我就是拯江湖于水火的大侠,扬名立万;我得了名头,而彭兄也自能去娶慕容小姐了,岂不是两全其美?”

我苦笑道:“萧兄前面说的实在不错,不过娶亲这一节……那慕容小姐实在是…咳…”

萧紫庭哈哈一笑,一口喝干杯中的酒:“无妨无妨,到那时候,你便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推辞便是,还能赢得个志向高远的名声。”

“什么叫做凶奴未灭,和伊嫁闱?”

“呵呵,彭兄,听我给你慢慢讲,那是汉朝时候的事了……”

这一夜我们二人边喝边聊,自从我离开忠阳府之后,很久不曾如此尽兴了。

次日一大早,我起身后先将那封信搁到怀里,然后再洗漱吃饭。萧紫庭也差不多同一时间起来,我二人在吃早饭的时候一商议,觉得三个月时间其实也颇紧张,何况还得先去少林;于是我们决定事不宜迟,即日起程。

我们去与慕容骧告辞的时候,其他几个人也出现了;看来大家都是一般心思,惟恐浪费哪怕一天的时间。慕容骧考虑到此系秘密行动,也没大宴,只对我们说了些勉励的话。

大约巳时左右,我们拜别慕容骧,坐着燕子坞的船朝着苏州城而去。同行的也有昨天观战的看客,看到我们几个,都在一旁小声议论。他们只道我们是失意而去的备选女婿,哪里晓得我们还身负武林兴亡的重任。

过了苏州城下,我和萧紫庭下了船,进城市去买马。这方面我是行家,银子萧紫庭也有的是,很快就选定了两匹上好的“大众”宝马。这马马力足,耗粮少,性子又温驯,手感好,据说是江宁府特意从大食找来的骏马,与土马配出的良种,所以被人称为“大食种马”,时间久了就讹传为“大众”。

其实我本想挑选两匹纯种的大食马,只是萧紫庭说朝廷怕本地马商闹事,故意在凉州设了很重的马税,结果纯种外国马的价钱便比本地马多了几倍的银子,实在买他不起。

等交讫了银子与凭据,二人牵马出来。萧紫庭忽然有些神色扭捏,说起话来也吞吞吐吐。我好生奇怪,便问他到底怎么了,再三逼问之下他才说道:

“彭兄啊,我正巧在苏州城里有个朋友,想去拜望一下再走……”

我松了口气,还当是什么大事呢,结果萧紫庭又道:“其实这位朋友,你也见过的……”

“是哪一位啊?”

“……呃……就是苏夜夜。”

我看他一脸的不自然,猛然想起当日我们第一次喝酒的时候,他说过“慕容家那位小姐无论容貌人品都是上佳,只是我早就心有别属”,心里就明白了八分。怪不得他无意争婚,却还要来江南之地,原来就是为了会这位小姐。

“嘿嘿,萧兄你想去便去吧,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古人不是有句诗说什么‘好身条的妹子哟,哥哥我想得好心焦’来着……”

“那是窈窕淑女,君子好俅……”萧紫庭红着脸纠正我。

“你若是再不去,就连球也得不到一个了。”

不知道是他真想去,还是我那句粗话起了作用,萧紫庭讪讪陪笑,也不与我争,脚步却自顾朝着城里走去。

我和萧紫庭原本是不识路的,不过苏夜夜名声赫赫,苏州无人不知,所以我们沿途一路打听,很快便到了她所住的真趣楼。

一近真趣楼,就闻到一股难以名状的幽幽淡香,小楼淡青颜色,无论檐角脊壁都精致无比,就连窗格都细细雕成菖蒲叶状,两旁若干翠色垂柳,比起燕子坞的涵阁别有一番风味

萧紫庭和我走到门口,刚刚站定,就听头顶一声娇呼:“哎呀,这不是萧公子和东方公子吗?”

我们二人抬头看去,正见苏夜夜自二楼探出头来,她冲我二人挥挥手,云袖飘过,又是一阵香气。我倒还没什么特别感觉,萧紫庭却几乎醉了,脚步都变的轻浮起来。

很快一位婢女走来打开门,叫我们把鞋子脱在外面,穿着她拿来的两双木屐才许进去。这屋子中布置其实颇为简单,墙角一尊蟠虺红铜香炉,中间一张红漆几案,光滑的桌面摆着一张古琴。旁边摆着两张凭几,地上铺着茵毯。

“真趣,真是好名字,短短二字,朴质素雅,叫人无限回味,诗云……”

萧紫庭坐在茵毯上又开始摇头晃脑,我在一旁好生不自在。说是“坐在”,其实我是屈腿跪在地毯之上,过不多会腿就麻了,不禁发愁一会该如何站起来才好。

苏夜夜这时缓步自楼梯上走了下来,举止还是娇柔万千,叫人一身骨头俱都酥了。萧紫庭早已经是目不转睛,仿佛被摄去魂魄一般。

她下得楼来,缓缓坐到我们对首的檀木凭几,未曾开口,萧紫庭先赞道:

“适才玩赏这真趣楼景,不禁感叹温飞卿一句‘苏小门前柳万条’,直似为君所写。”

苏夜夜抿嘴一笑,答道:“无端婀娜临官路,舞送行人过一生,奴家可不就如那柳枝一般么?”

这二人说话简直有如暗号切口,总是好生难懂;我不敢出声,于是便跪在一旁,他们笑我也笑,他们点头我也点头,委实累人。

这时婢女端上茶来,苏夜夜起身为我二人斟茶,且说道:“

“萧公子,自两年前调律小阁一别,一切可还都好?”

“呵呵,还好,还好,只是苏小姐当年的琴声,如今尚自缭绕梁间呢。”

“公子说笑了呢,若不是那白面尊者闹事,如今公子只怕已经另有佳人抚弦,哪里还会想到拜望夜夜这里……”

说道此处,她轻撅小嘴,声音中倒带了几份幽怨,萧紫庭连忙挥手解释:“在下此次来江南,实在无意争那快婿头衔,不过是敷衍父亲而已,我实则是为了能重聆苏小姐调律呐。”

苏夜夜“哦”了一声,将眼光投诸于我,道:“那么这位东方少侠,可也是找夜夜有事?”

我听到她与我说话,赶忙身体前倾,不料腿上一阵酸麻,却难以动弹,只好强忍说道:“在下是陪萧公子来此地的。”萧紫庭在一旁打起眼色,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只好如实回答。

苏夜夜没再继续问下去,又对萧紫庭道:既然公子远道而来,夜夜就聊抚一曲,以慰君怀吧。”萧紫庭喜道:“那在下就洗耳恭听了。”

她盈盈站起身,来到那琴前面,十根玉指搁到琴弦之上,轻轻播弄起来;我听到萧紫庭轻拍膝盖,闭目低声吟道:“玉指冰弦,未动宫商意已传……”我左右听不太懂,索性学他的样子把眼睛闭上,开始养神。

这琴声其实也算好听,只是有些单调,反复就那几个音,远不如唢呐那般热闹。谁料那苏夜夜却弹起来没完,我的脚已然失去知觉了,却不敢挪动半分。好歹过了三柱香的工夫,见她终于抬起手来,这才算完了。

“手拙的很,叫两位公子见笑了。”

“哪里哪里,真是如闻天籁,孔圣三月不知肉味,今见之矣。”

两个人互相恭维了一番,苏夜夜见我不动,又笑道:这位东方公子觉得奴家弹奏还尚能入耳?”

我一楞,随口答道:“晤,不错,弹的很响啊,听的颇清楚。”

旁边萧子庭听了大惊,连忙抛出了个别的话头,道:“苏小姐,却不知这琴叫什么名字?”苏夜夜答道:“凤栖琴。”神态却不如刚才那般自然,看来我似乎是说错话了。

这屋内气氛便大不如前,他们两个又说了半天云山雾罩的暗语。忽然苏夜夜拍手问道:

“哎哟,却忘了说件事呢,公子此去嵩山,不知同行者几人?”

萧紫庭道:“只有我与这位东方兄两人。”

苏夜夜点点头,又笑道:“哎呀,巧了呢,奴家有个朋友也要去河南。只是他年纪小,又是初次出门;我正愁他如何照应自己;两位既然同行,不知道能否与之结伴上路?也好教奴家宽心。”

“没问题,佳人相求,自当鼎力而助。”萧紫庭满口答应道,我也点头。

见我二人都应允了,苏夜夜便转身对婢女说“去把小罗唤来。”过不多时,从屋后转出一位少年,此人身材不高,身穿锦袍,头戴斗笠,斗笠边缘还垂下幕布,看不清面貌如何。

“我这位朋友从小得了怪病,见不得日光,所以不得不如此打扮,两位还请多多担待。”

“萧紫庭见是一位少年,脸上颇有些疑惑,苏夜夜如何看不出,掩口一笑,又道:“萧公子不必疑虑,这是我远房表弟,盘缠马匹我都已经备好,不需要公子劳心。”

萧紫庭面色一红,连声道:“无妨无妨,我们自当尽心照料,只是不知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我表弟姓罗,单字一个砾,你们叫他小罗好了。”

那孩子抱了抱拳头,却没说话,想来是年少腼腆的缘故。又略寒暄了几句,天色不早,再不上路便迟了。我二人慢慢从茵毯上起身,都是一脸的不自在:萧紫庭是因为依依不舍,不情愿离开;我却是因为双腿早跪木了,骤然站起来实在是酸麻无比。

四个人来到门口,这少年却自己牵出一匹马来。这马体态矮小,通体青色,我认出这是倭驹丰田。此马乃是倭国遣使来朝时进贡给圣上,觐见之日恰逢京师一带夏粮丰收,仓廪优实,圣上以为喜兆,便赐此马名“丰田”;不过这马体形与骡子差不多,多是给孩童女子骑乘之用。

我和那少年各自上了马走在前面,萧紫庭却在后面与苏夜夜别个不停,你一句我一句,好象他们两个在打太极推手一般。一直出了街口,萧紫庭这才赶了上来,还是一脸的留恋神色。

“萧兄,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呐?”

我现学现卖,笑他白面尊者未除,却还执著于这些儿女私情。萧紫庭没想到昨天晚上讲给我这个典故,今天却砸了他自己的脚,神色有点狼狈。他看了一眼身后小罗,讪讪道:“你不懂,你不懂……”总算他这句没掉书袋,我还能听懂。

三人离了苏州城,一路沿着官道北行。走出约二三十里,到了一个三岔路口。远远望去一个人当道驻马,正低头看着什么。等到我们又走近了些,却发现那人竟然是唐枫,他手里拿着的是一份地理图,正低头聚精会神地看着。

萧紫庭看到唐枫就不自在,于是我主动上前去,先抱拳打声招呼:

“唐兄,真是巧遇。”

唐枫回头一看是我,先一楞,又看到我身后的萧紫庭和小罗,连忙将手里地图收起,然后拱手回道:

“东方兄。”

“哟,唐兄在这里流连,不知道是不舍这江南美景呢,还是单纯找不到路?”

萧紫庭从后面赶过来,晃着扇子得意洋洋地说道。唐枫瞪了他一眼,神色却有些尴尬,右手匆忙卷起地图放到怀里。看来他果然是真的迷路了。

我觉得唐枫这个人不算太坏,除了比萧紫庭傲些以外,他们二人倒真是相似的紧。我见他有些尴尬,便好心说道:“

“不知唐兄是不是打算去六出山庄?那里与少林本是同一方向,到了湖北境内方才分开两路,如不嫌弃,你我四人同行如何?”

唐枫听到我这提议,略微心动,只是眼角瞥着萧紫庭,还有些犹豫。萧紫庭一见,‘哼“了一声,笑道:

“你这人还真是不大气。放心,若你是志在慕容冰清,就不必对我们心怀戒备。那女人我没兴趣,你便大胆去娶罢,我和东方兄不与你抢这风头。”

“荒谬。”唐枫冷笑道,“好象我是为那小妖女才答允慕容伯伯所托的,简直可笑至极。”

看来唐枫和萧紫庭这两个人对慕容冰清泼他们一身屎尿的事还是恨恨不忘;他们所以参加“选婿”,无非是要与彼此争一口气,却不是真为了慕容冰清。他们的心情,我是十分了解的。

我策马来到二人中间打了个圆场,道:“哎,大家都是打算为江湖除害的,应当安定团结,为一个女子又伤什么和气,是吧?”

唐枫拨转马头,对我故意大声道:“既然慕容伯伯有密信要你等护送,我为武林安危着想,也与你等同行一路罢;免的万一遇到强人,有的人不济事被咬了耳朵,反堕了正道声威。”

这话虽说的冠冕堂皇,他却勒着缰绳不动,等我走到前头才紧紧跟进,显然是不识路的。萧紫庭听唐枫讽刺的够狠,也不想跟他并列,就与小罗并辔走在后面,千方百计探听他表姐的事情。只是那孩子实在腼腆,只是点头摇头,却不说话。

于是我等四人重新上路,又走了约三四十里,就见夕阳西下,暮色降临。

江南到底是繁华之地,一路上没什么荒僻之地,每隔十几里就有个镇子。我们多走了半个时辰,在一个小镇上寻了间叫鸿楼的客栈,打算今天便在此过夜。

刚到客栈门口,客栈里的伙计就跑了出来,连声道“几位客官,里面请,里面请!” 四个人下了坐骑,立刻就有人过来把马牵走。一名伙计还站在客栈门口,冲我们深做一大揖,说道:“客官请进。”

我们进了大堂,到了掌柜台前。胖胖的掌柜见了萧、唐、罗三人打扮,立刻堆出一脸笑容,拱手道:“三位少侠,一路跋涉辛苦了,今天就在小店好好歇息吧。”

“四间上房。”

萧紫庭道,同时掏出一锭银子搁到台上。掌柜接了银子,眼睛却不住瞄着唐枫腰间佩剑。唐枫眉头一皱,不悦道:“你想做什么?”

掌柜的左右看看,细声问道:“三位都是武林中人吧?”

“是又如何?”

掌柜一听大为激动,又道:“不知几位住在小店,是为了追杀仇家,还是为了护送秘籍?几位之中可是谁受了内伤需要找个清净地方调息?我这店里的客人不知哪个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

我们四人听了掌柜这一连串问题,都莫名其妙。掌柜搓搓手,有点不好意思地笑道:“小的自幼就爱看侠客笔记,笔记里的客栈都是卧虎藏龙暗伏杀机之地,有着无数故事。自从小的开了这客栈之后,只盼着哪一天能有侠客们也如笔记里所写,在此引一场江湖纷争,让小的也一偿所愿。”

“………………”

“您要是受了伤,小店房间备有暗格,可以做运功调息之地;若是有大仇家追杀,小店也装了密道;至于楼梯酒桌什么的,都是特制的脆木,一击即碎,若是想与敌人在小店打斗,更见威力。”

“我们……呃……只是住店,并无什么仇家追杀,也没人受伤。”

萧紫庭无奈道,掌柜的看来大为失望,暗自叨咕一句,转身去取钥匙。我们四个人拿着钥匙各自进了房间,略事休息,便又一起下楼来吃晚饭。

掌柜的虽然失望,但对江湖人物倒是颇为尊崇,特意多上了几盘好菜,还特意叮嘱我们若见了可疑的高人务必告诉他。我们也不理他,自顾吃我们的。这桌上小罗是不说话的,萧紫庭和唐枫二人一说话就是互相嘲讽,结果只有我左聊一句右问一声,才叫这桌上不至太冷清,实在够累。

吃罢饭后,我们各自回房。过了约莫一个时辰,我忽然觉得肚子有些怪异,猛然间一阵咕咕做响,立刻便忍无可忍。我慌忙推开门跑去茅厕,随便找了个坑位蹲了下去,一瞬间真是“来如雷霆收震怒”,半晌方休,直拉的我双腿发软。

好不容易料理干净了,我提起裤子站起身来,却傻在那里。原来萧紫庭和唐枫两个人在我一左一右,也刚刚起身。三人不意在此偶遇,真是要尴尬便有多尴尬。

第七章

这三人在此相逢,可实在是巧遇到家。大家全保持着半蹲的姿态,站也不是,蹲也不是。一时间厕内气氛尴尬无比。

沉默半晌,我先硬着头皮说道:“……咳……两位,巧啊。”

“是啊是啊”

萧紫庭和唐枫也赶紧讪讪而笑,这种场合实在找不到其他一句合适的寒暄。三个人随便点了几个头,便都飞也似地逃了出去。

我回到屋里,擦擦冷汗,想倒杯茶暖暖胃。刚一拿起茶杯,这肚子便又叫了起来,一股郁气在丹田鼓荡不已,走遍四肢百骸奇经八脉,行至幽门附近便再不动弹,一门心思要破门而出。没奈何,我抓起几张手纸,再度冲出门去,直扑茅房。

甫到茅房门口,就听两侧传来脚步声,也是极为匆忙。我还没顾得上看,就见两个黑影蹿到身前,先我而进厕所,轻功竟是不俗!

我也顾不得这许多,跳进刚才的原位,又是一通宣泄。两番下来,我已然是头晕眼花两腿打颤。好不容易这腹中不闹腾了,我缓缓起身,长叹一声,却引出其他两声叹息。我惊而左右去看,又见萧、唐也是一脸苦像,蹲在两旁。

三个人出了那五谷轮回之所,在走廊站定,互相看着彼此都颇觉不自在。萧紫庭哀声叹气,皱眉叹道:“你我三人同时……呃呃……不适,这其中必有什么缘故。”

“是啊,哪有这么巧的事,不是有人下毒了吧。”我也连声感叹,唐枫在一旁抱臂而立,还是傲气十足,只是故意把脸藏在阴影中,想来是免的叫人看见蜡黄脸色。 听到我说话,他也道:“今天吃晚饭时,那个小罗却只吃菜,不吃肉……”

一听他这么一提醒,我也想到了什么。今天在苏夜夜家中,我和萧紫庭明明没说行程,她却知道我们要去少林;而且那少年罗砾和那套行装,似乎是一早就准备好的,仿佛早算定我们要去。仔细一想,的确疑点颇多。

“我们不妨去他房里看看。”

唐枫道,我和萧紫庭对视一眼,表示赞同。于是我们三人朝小罗的房间走去,刚过拐角,唐枫低声道:“小心……”

他不愧是练听风辨位的耳朵,远远就听到动静,我们赶紧伏下身子。就见一个黑影自廊外栏杆跃了进来,左右看看无人,推窗跃进了小罗的屋子。

“事不宜迟!”

唐枫低喝一声,三人立刻飞身来到小罗屋前。我二话不说,一脚踹开房门,然后冲了进去。我身形还未站稳,劈头就听到一声女子尖叫,我急忙停步一看,登时傻在那里。

只见那斗笠搁在桌上,慕容冰清却站在一旁,外袍半披在身上,显然是刚脱到一半。

后面萧、唐不明形势,也跟着猛冲了进来,一下子收不住脚,“咚”、“咚”两声和我撞到一起,三个人一下子全倒在地上。慕容冰清初时还有些惊慌,看了我们这等狼狈,反而扑哧笑了出来,从容将外衣又套上。

我们刚从地上爬起来,忽听门外人声叫嚷,然后就见掌柜的和数名伙计举着火把兵刃来到房前。那掌柜一脸兴奋地大嚷“不要叫淫贼跑掉”,好象他对这样的武林意外事件期待了很久。

他来到房门口,看看我们三个,又看看慕容冰清,一脸激动,对慕容冰清道:

“这位女侠!这三个家伙可是企图对你无礼?我捉他们去衙门!”

慕容冰清轻轻一笑,指指我们,摇摇头道:“不必了,你可知这三位公子是什么来头?”

“哦?”掌柜瞪大了眼睛。

“这三位乃是龙阳神教的三大护法,对女子本是无兴趣的。”

掌柜的这才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转头端详我们一番,却露出暧昧眼神。

“原来是龙阳神教的……呃……真令小店篷壁生辉……”

“………………”

我们三人站在厅间,心里都骂这女人实在狠毒。在这时候,如果我们否认自己是那什么龙阳教的护法,便等于承认对女子有非分之想,是要被抓去衙门问官的;若想不被追究,唯有自承自己好南风,但那实在是…………

“好了,我与这几位同志还有事要相谈,掌柜你就先休息吧。”

慕容清又道,掌柜疑惑地问道:“可是刚才听到您尖叫……”

“呵呵,那不是我,而是这位唐公子发出的声音。”

众人都“哦”了一声,唐枫在我们之中年纪最轻,长的俊俏,又没胡子,倒真叫掌柜的信以为真了。等到见义勇为的店家一行人各自散去,我们赶紧把门窗关严,慕容冰清坐回到床边,笑盈盈地看着我们不说话。

唐枫的脸色几乎要气紫,勉强压住自己的怒气问道:“你就是罗砾?”

“是呀,枫哥哥好聪明呢!”慕容冰清咯咯笑道。“那个帽子沉死啦,又不能说话,一路上好辛苦啊。”

“给我们下泻药的就是你吧?”萧紫庭也虎着脸问,同时揉揉腹部,惟恐又出什么意外。

“切,切,你们还有脸说?今天在路上随便议论人家女孩子的是哪三位大侠?”慕容冰清拿手指点点我们三人,跷着腿得意洋洋地晃动,“给你们略施薄惩,教你们以后莫要在背后说人家短长,有什么不对?”

下午时候我们遇见唐枫议论慕容冰清的时候,小罗一直就在后面跟着;既然那是慕容冰清化装的,那么我们说的话,比如什么“那个女人”、“小妖女”她自然是听的分毫不差。当时她不动声色,这会儿却来报复,当真是可怕。

“幸亏本小姐大人有大量,不计前嫌,刚才巧施妙计救了你们三个;不然你们现在早就在衙门里等着爹娘来赎了。你们不知感恩戴德,却还责怪本小姐,真是无耻之尤呀。”

“……你……”萧紫庭大怒,“你三番五次捉弄我们,究竟意欲何为?”

慕容冰清一听,杏眼一立,一下子跳起来,叉着腰走到萧紫庭面前,用手指着他鼻子高声道:

“哎哟哟?捉弄你们?可千万别说这样的话。是谁擅闯我慕容家后门?浇那几个淫贼一身粪该也不该?是谁背地里议论人家女孩子清誉?让那几个淫贼泻几次肚子该也不该?是谁差点被当淫贼抓去见官?又是谁宽宏大量为他们解围?”

这女子辩才滔滔,这一番言辞锋利的话叫我们三个人全都哑口无言, 兴师问罪的汹汹气势一时全没了。她把手指收回去,从容从桌上倒了一杯茶握在手里,又冷笑道:“还有个小贼,居然擅闯本小姐的闺房偷东西,偏生长的又粗壮难看,你说这天下岂还有比那蠢物胆子更大的东西么?”

萧、唐二人听了都大惑不解,只有我知道她是指令牌的事。现在她把自己偷令牌的事撇的一干二净,反过来责难我擅闯闺房;我虽有心争辩,但情知不是她的对手,索性闭上嘴,任凭她说好了。

屋子里一时陷入沉默,萧紫庭见我和唐枫都不言语,便硬着头皮道:

“好吧,慕容妹子,先前的事就算了……你这化装跟随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慕容冰清侧靠在床上,拿着“小罗”的斗笠在手上玩赏,嘴里还哼着小曲,仿佛是没听见萧紫庭所言。萧紫庭没奈何,忍气吞声又问了一遍:“好吧,慕容贤妹,先前的事是我等唐突,妹子责罚的是。还请示下,你化妆跟随我们是怎么回事?”

慕容冰清听到这么说,这才转过脸来,满脸的温柔笑意,缓声道:“萧哥哥这么说就对了嘛,小妹我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对不对?”

“对,对。”萧紫庭连忙点点头,旁边唐枫嘴角一阵抽动,却也无话可说。

“我父亲叫你们几个开会的时候,偏巧我就是在屏风后面偷听的。什么白面尊者呀,六出山庄呀,我才不在乎,招亲什么的也与我无关,只听到一个呆子要上少林。后来我又偷听到萧哥哥你也要随他一起去,这才叫了苏姐姐帮我伪装成小罗砾,偷偷跟着你们。”

我心道这慕容府里还有没有你没偷听到的事情啊,不过却没敢说出来。那边慕容冰清又接着说:“我知道萧哥哥你肯定要去苏姐姐那儿,就事先跟苏姐姐说好,化装成罗砾跟你们同行,嘿嘿。”

“你这出来,慕容伯伯可知道?”

“离家出走就是让父母都不知道才好玩嘛!慕容府里呆烦了,我要去少林采风哦。”

“……贤妹也要去少林么”

“那是当然喽,我也要去。”

‘可是……可是那少林全是和尚,你去那里做什么?”

听到萧紫庭这么说,慕容冰清一下子变的颇兴奋,欢声道:“正是如此,我才要去呀!你们想想,那少林派千年古刹,方圆十里不准女子进入。这许多男子日夜生活在一起,又无异性亲近,未免弄出些事情来。种种秘辛,实在值得考察一番,光想就觉得乐趣无穷呢。”

听到她这么说,我们三人只有汗水连连,却不敢接茬。这女子性情之诡异,实在是大出常理。别人我不知道,我自己是早下了“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决心,万不敢再有非分之想。

夜色不早,我们三人刚才拉了半宿,也已接近灯尽油枯,就拜别慕容冰清,打算各自回房好好调养一番。临出去之时,背后又传来慕容冰清的笑声:

“对了,有件事情哦,刚才我出去是给你们三位的茶里下药的;一会回去谁若喝完难受,可别怪我没提醒呢。”

此日清晨,四人继续上路,慕容冰清仍旧还是小罗打扮,只是我们谁也不敢怠慢了这位。临出客栈的时候,无论掌柜还是伙计都对我等毕恭毕敬,却又保持一段距离不敢靠近,我们三人也无力争辩。

此后一路北行,倒也相安无事。进了湖北境内,唐枫便说要离队独行,自己先去六出山庄探察。有了慕容冰清存在,萧紫庭和唐枫同病相怜,互相敌意倒消退了不少;他这一走,我和萧紫庭都颇为不舍,唐枫反而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临告别的时候,他冲我二人道了声“保重”,我二人听在耳里,当真是沉重无比。

这一路上,慕容冰清与萧、唐二位颇为亲近,只是对我态度甚是恶劣。我也不与她争,本来倒落得清净。唐枫这一走,只剩萧紫庭一个人,她也只好来指使我,不是叫“小贼”,便是叫“蠢物”,我倒无妨,萧紫庭却觉得大大过意不去,常宽慰我“到了少林,就甩脱她了”;慕容冰清见了我二人说话,少不得又投来暧昧眼神。

这一日终于到了登封县地界,远远望见嵩山挺拔山姿。我们三人都加快了脚步,只是这山看着触手可及,实则相去甚远。走了将近半天,嵩山还是那么远。眼见日头越来越高,慕容冰清热的有些烦躁,对萧紫庭道:“喂,到底还要走多久啊?”

“这个,应当再走上二、三十里路就到了吧,河南我也是第一次来。”

“哼,男人真没用。”慕容冰清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把目光投向我,“喂,你去问问有没有什么近路。”

她有求于我,这才勉强把“小贼”改口称“喂”,也算是一大进步。我点点头,策马朝前跑去,大约跑出去两、三里地,见到一个农夫在路旁田里干活,于是我下马走到田埂,高声道:

“这位大哥!”

农夫闻言,转过身来抬起头看着我。

“这位小兄弟有什么事?”

“请问一下,去少林寺却是怎么走?”

那农夫一听“少林寺”三字,立刻换了副鄙薄的表情,懒洋洋地指着前方道:“哦,前面右转,一直朝着山顶走,不出两个时辰就到那个少林寺了。”

听他言谈之间,对少林寺似乎颇不尊敬。我心里奇怪,但也不好多问,拜谢过之后便拨马回到萧紫庭、慕容冰清那里去。三人依照那农夫指点继续前进,两个时辰以后,便能望见少室山五乳峰下的少林山门了。

此处风景极佳,远处山峦起伏,近处密林郁秀,说不出的幽静。只是在苍松翠柏掩映之下,这少林寺的山门却颇为奇怪:最初我以为是石头雕琢而成,走近一看却发现只是木制,而且工艺极为粗糙,搭建的歪歪扭扭,仿佛是仓促而成,与少林派的名头实在不符。

我又想起那农夫的语气,便将这两个疑问拿来问萧紫庭,萧紫庭笑道:“东方兄这就有所不知了。少林派号称为武林的泰山北斗;实际上每次江湖纷争一起,少林却总是被轻易灭门;时间一长,大家也就不那么尊敬了。你看这山门,每次邪道猖狂之时,总会攻上少室,虏走一干僧众,火烧少林。反复了几次,少林寺索性也懒得花钱修补,只造了个简易木制的山门在那里,图个省事。”

“原来如此啊……”我恍然大悟,想起那些本侠客笔记中,少林也是空有名头,却无甚大用,往往被第一个灭掉。

“这些和尚兴趣也怪呢,听说他们会弄些真人大小的木制人形摆到隐秘巷子里,却不知道是拿来做什么的……”

慕容冰清接口说道,我和萧紫庭都是诺诺应承,却不敢接话。

三人这么说着,便走进山门。慕容冰清还是“小罗”的造型,免得现出女儿身惹出波折。

这时一名知客僧自上面山路走下来,见了我们三个,连忙迎上来道:

“三位施主哪里去?”

萧紫庭一扬手中纸扇,朗声笑道:“烦请通知贵派了得大师,就说姑苏燕子坞慕容先生托忠阳弄萧楼萧紫庭并舞风刀法十三代传人东方沧云谨呈书函致于阙下。”

真亏他能一口气能说出这么一长串句子来,知客僧也不知记住了多少,反正他知道这三位是怠慢不得,赶紧将我们迎进寺内接引殿中,落座看茶,然后着人去请了得大师。

这少林的茶却不甚好喝,比之慕容家的味道相差甚远,仿佛只是市集上五个钱买半斤的俗货。我倒无所谓,咕咚咕咚饮了三大杯,权当解渴;萧紫庭与慕容冰清只品了一口就各自放下杯子,再也不碰了。

过不多时,知客僧回来,道:三位施主,了得方丈到了。”话音刚落,一位白须老僧便走进房间。这位老僧身披木棉袈裟,袈裟上还有几块补丁,宽正阔脸,慈眉善目,叫人一看就生出一股敬意。他先双手合十诵了声佛号,这才说道:

“阿弥陀佛,三位施主,贫僧就是了得。”

“久闻了得大师盛名,今日一见,果然是一代高僧风范。”萧紫庭起身客气道,我也起身抱拳道:“晚辈拜见了得大师。”慕容冰清为免露出破绽,也勉为其难地站起来做了个揖,却不说话。

了得大师呵呵一笑,道:

“三位少侠亲上少林转呈信函,真是辛苦了……不知道慕容先生的书信在哪里?”

“哦,在我怀中,慕容先生叮嘱我亲自交付于前辈,这信封口火漆未动,请前辈验过。”

我说完从怀里取出那封信,交到了得大师手上。了得大师当场验了火漆,将信拆开展笺一读,表情一变,但稍现即逝;又抬头看了看我们三人,将信揣到怀里,道:

“慕容先生果然义薄云天,不愧为武林名宿,处处都为江湖着想啊。”了得大师又道,“既然三位远道而来,想必定是劳累不堪。小寺虽然不比俗世繁华,但也算得上清雅幽静。如不嫌弃,三位在小寺小住几日如何?”

我和萧紫庭有些为难,因为多住几日便耽误了去调查白面尊者;正犹豫之时,慕容冰清在一旁使出眼色,示意叫我们答应。没奈何,我们便只得点头应允。

“如此,便就叨扰大师静修了。”

“三位皆是本派贵宾,就让老僧略尽地主之谊吧。”

了得大师当即叫人准备了三间上房给我们,又备了素宴款待。说实话,这素宴我实在是吃不惯,全无肉食油水,只是青菜豆腐,吃的我全无胃口,直觉得腹中空虚。吃罢了素宴,萧紫庭和了得大师略谈了佛法禅宗,然后我们便回房歇息。

半路上慕容冰清见知客僧在前面领路,对我们二人说道:“没想到那个老和尚会留我们住下呢,这可是大好机会。”

“你……你想做什么?”萧紫庭紧张道。

“嘿嘿,当然是考察喽。明天我装病,你们两个就陪那老和尚聊天吧,我自己去四处转转。”

“别捅出什么娄子来……”萧紫庭紧张地提醒道。

“放心啦。”慕容冰清亲热地拍拍我们两个人的肩膀,柔声道:“就算真惹出什么麻烦,还有你们两位替人家背黑锅嘛。”

一夜无话,次日我早早起来,在庭院里耍了两趟刀法。忽然见到知客僧匆匆跑来,说了得大师有要事相商。我与刚刚起身的萧紫庭连忙赶去方丈禅房,慕容冰清自然是在房中装病不出,至于她究竟打算如何,就非我们能顾及到的了。

到了方丈禅房,了得大师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见我们来了,他立刻屏退了左右,把房门关上。

“那位罗砾少侠怎地不见?”了得大师一看只我们两个人,便问道。

“唔,他年纪尚小,可能还不习惯赶路,有些不舒服;休息一下便可痊愈。,不碍事的。大师你找我们有什么事?”

萧紫庭惟恐了得大师多问慕容冰清的事,立刻就将话题转开。了得大师也没继续追问,只是点了点头,接着说道:

“其实这次,是对两位有个不情之请。”

“听凭大师差遣。”我和萧紫庭同声道。少林怎么说也是名门大派,方丈有求于我们,那是颇大的荣耀。

“是这样。”了得大师捻着手中的念珠,慢慢道:“本派需要与人交换些紧要物事。只是对方多是女子,恪于门规,本派不方便派弟子出面,不知两位能否代为交换?”

“这区区小事,有何难的?”萧紫庭笑道,“举手之劳。”

“这位东方少侠的意思呢?”了得大师转身过来又看着我,我也连忙道:“自然帮的。”

于是了得大师从里间僧房取来一个二尺宽长的藤制棕色小箱,交到我们手上。我觉得这箱子颇轻,里面不知是什么东西。了得大师又道:“就是今天晚上,地点是在少室山中的莲花峰下,时间是三更。与你们交换物品的人会在那里出现。”

我不知道何以弄的如此神秘,这些武林门派行事当真是诡秘。不过既然受人所托,总要办妥才是。燕子坞也罢,少林派也罢,与我所知的江湖却始终有些不同,倒是白面尊者着实令我热血沸腾,体会到一些“侠之大者”的味道。

了得大师挥挥袍袖,做了一揖道:“此事干系少林安危,老僧不可不慎;两位少侠英姿威仪,一看便知是侠义中人,相信值得托付。”

我也赶紧还礼,暗自感叹他贵为一派之长,却如此谦和,到底是一派宗师的气度。

一整白天,有知客僧带领着我们在少林寺内四处参观游览,大雄宝殿、藏经阁、戒律院、紧那罗殿、塔林等一一看来,都叫人感叹不已,只是这些建筑多是年久失修,颇为破落。而且这一路上少林僧人甚少,我心中甚奇,就问知客僧。那知客僧苦笑道:“施主有所不知啊。我少林乃是佛门之地,戒律太多,又得剃度出家,如今年轻人哪受得了这般清苦?

我笑着问萧紫庭道:“萧兄,你可受得了?”

萧紫庭颇有些尴尬,抚然道:戒酒则可,这剃度委实不行。” 我就知道他必这么说,当日燕子坞中他长发飘逸,衣抉轻飞,端的是潇洒俊朗;叫他剃度为僧,那是宁愿被人咬上几次耳朵也不情愿的。

那边知客僧又道:“……何况这少林功夫多是降龙掌,伏虎拳,名字不够雅致。要练上个二、三十年,方能进境到千叶手,拈花指的地步,那时都已然成了老头子,谁能耐得这寂寞?”

我点点头,心想这与我五虎断门刀一门的窘境倒也是颇为类似,否则我也不至改名叫什么“舞风刀法”了,于是说道:“这江湖少侠们,多有早早名动江湖的志向,少林功夫进境太缓,确也不合他们的路子。”

那知客僧又道:

“武林一直有俗谚说:宁入武当,莫进少林。意思就是说,进了武当派,尚且还有少年得志之日;倘若进了少林,就只好熬上几十年后成了老僧,才能在江湖上混出地位。而且做少林和尚又实在危险的紧,哪次魔教入侵中原,都必先挑了少林。所以这少林一派,实在是苦多福少,入我少林门下的弟子便越来越少,势力也大不如前。”

看起来这位知客僧却是牢骚不少呢,一提起这话头,便滔滔不绝,也不顾介绍周围景物,自顾大声抱怨道,我和萧紫庭也不插话,边走边听他说。

“那些江湖人士啊,平日里都嫌少林不风雅;一到了危机关头,却总是跑来少林派说我们是千年古刹百年名门、武林的泰山北斗,理当领袖群雄,而且指名了要高僧出战,年轻弟子他们看不上眼。你想本派高僧大多七八十岁,年老体衰,如何经的起打斗?一来二去的,便屡遭灭门,反而更没人来了。唉,如今衰败到这地步。

“了得大师却也没什么办法么?”

萧紫庭问道,那知客僧又道:“自然是想过的。我少林多少还有些声望,于是有的武僧就持了少林的度碟下山,去大城市里开个少林武学堂,教授些武弁镖师,赚些修束糊口;还留在寺中的僧众,就全靠变卖寺中庙产渡日。”说完他用手一指远处一片山坡,道:“那片本是我少林地产,如今已经卖给了洛阳富豪做鞠蹴之场。”

没想到这堂堂少林派,也隐藏着这般苦楚。无怪连了得大师方丈的袈裟上都有补丁,这实非节俭,实在是穷困所致呵。我和萧紫庭见少林破落至此,都暗自嗟呀不已。

到了夜里,我和萧紫庭见慕容冰清房里没动静,也不敢去惊动她,自顾提着藤箱直奔莲花峰而去。对方约的是三更,可千万不能迟到。

这一路虽然有山中台阶,但仍旧颇为险峻,又是夜晚。我二人都小心翼翼,一直到了快三更的时候才到了莲花峰下。当晚并无月色,黑云遮蔽,远处山川涛声訇然,隐约伏有雄兵百万。莲花峰雄峙八方,在夜色之中自涵一番峥嵘气势。我和萧紫庭来到指定的一片空地,那里早有五六名黑衣人等候多时了。不知为何,我却想到了那日在破庙中追杀谢老师的那群家伙。

其中一名黑衣人见我们来了,隔着三、四丈的距离问道。

“东西带来了么?”

“是的。”

我点头答道,同时心里奇怪,对方嗓音分明是男性,怎地了得大师却说是女子。

“你过去检查。”

黑衣人又道,从队列里走出一个人,来到我们面前,把手伸出来。我正迷惑不解,那人不耐烦地说:“快些拿来交我检验,难不成你们的货里有鬼。”

我和萧紫庭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蹊跷,但看那几名黑衣人并非善类,一时也不敢擅动。这时黑衣人又在那边叫道:“喂,怎地你们还不过来查钱,莫非是不要了不成!”

萧紫庭道:“东方兄,我去。”说罢他将扇子小心握在手里,走了过去。黑衣人交给他另外一个藤箱,我见到萧紫庭蹲下身子,将箱子打开,却看不清楚里面是什么。这边那人也打开了我带来的箱子,取出一包白色粉末,放到鼻下细细嗅起来。

过了约摸四分之一柱香的功夫,这人站起身来,照旧把藤箱关好,走回到对面去。萧紫庭也走了回来,在我耳边悄声道:“那箱子里全是银票,少说也有十万两之巨,全是百两一张的。”我听罢一惊,却没想到交换的物事竟然这么大数额。

那边黑衣人又喊道:“甚好,你们的货也没问题,现在我们各出一个人,走到中间与对方交换。”

“这次换我吧。”我对萧紫庭说,然后提着那盛着奇怪粉末的藤箱走到中间,对方也过来一个人,互相交换了手里的箱子。交换时候的气氛十分凝重,对方似乎时时防备着我们一样,动作十分谨慎。

就在我们的箱子各自易手的一瞬间,突然一声锣响划破夜幕,周围立刻升起无数灯笼,还夹杂了无数弓弩弦响与脚步声。这变故太过迅速,我和萧紫庭还有那一伙黑衣人丝毫没有心理准备,都是大惊。

还没等我们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就见一个人从黑暗中走出,手持铁尺,高举令牌,大声说道:

“我乃六扇门总捕头何中棠,现以‘榷毒’之名拘捕尔等。”


[1 楼] | Posted:2004-06-21 16:34| 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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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文。哪位能找到第7章以后的?
[2 楼] | Posted:2004-06-23 19:27| 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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