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孤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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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天启
话接上节,黄晓茵入皇城后自有内侍领其入卧房,房匾上书“茵雅轩”,黄坐于床前,正忐忑间,刘辉独自推门入,黄忙施大礼,刘辉扶之起,神色不宁。黄问其来意,刘辉道:“卿可否先彻杯茶给朕?”黄晓茵转身要取茶具时,惊觉耳后热息渐近,一股肌肤相触感伴着酒香由耳根经脖颈传入身前,一瞬间周身麻软,几难站稳。黄晓茵稳住心绪,一旋身,背朝屋门道:“陛下醉了,请于一旁稍待,臣马上就端茶过来。”
刘辉并非真醉,重又向着黄晓茵道:“吾未醉,愁闷而已。今日此来,只想与姐一叙衷肠,望万勿推却。”黄晓茵嘘道:“隔墙有耳,若被外人听到,臣可难以自处。”二人心照不宣,回床前相对而坐,黄晓茵见刘辉面色似透晦暗,额头微洇虚汗,早不似当年红润俊秀,心中可怜,便解下绑系头发的白布,近前轻拭之,语中亦不乏切切。刘辉闻着白布上的发香,此时全然不如一国之君,背倚床沿,神色安祥,任黄晓茵摆弄。黄晓茵拭干刘辉额头后,道:“汝在朝多有不顺之事,可愿与姐道之一二,或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刘辉苦叹一声,阖目道:“姐如此聪明,应早已猜到八九分。我空有至贵之命,却少有治国之才。我朝现今危机四伏,我每日苦心经营却收效甚微。可笑我当初见皇兄被逼走时妄自得意,今日轮着自己头上方知其难。假若皇兄尚在人间,要我将此皇位拱手献上,我必欣然从之。”黄晓茵听到这,伸起食指按住刘辉嘴唇,道:“莫要胡说,此非戏言之事。”刘辉直视黄晓茵数刻,又道:“姐,我若将此皇位禅让与你,可愿代我?”黄闻此言,怒道:“这是弟你自己拼来的天下,岂有让我之理,若真如此,姐不如自悬于城门前,省教别人来做了我。”
刘辉本也不是认真说,摆手道:“不讲这也罢。”又神情一变,垂首低眉,吞吞吐吐,似含羞涩:“姐,今夜,我可否歇在这里?”黄愣,旋即问:“此非戏言?”刘辉红面不语。黄晓茵抚绕发梢,沉思少刻,叹道:“今夜臣既在陛下宫中,当从君命,今夜臣心甘献上此身,一切任由陛下。”说罢,先自侧卧闭目于榻上,背对刘辉道:“但若就此幸,陛下与臣便再不必以姐弟相称,恕有得罪。”此后良久,黄觉臂上一阵温热,倏忽又去,耳边闻言:“姐,你瘦了。”幽长不可辨远近。再过良久,后脑有异感,似发肤相缠,馨入嗅,柔入骨。知是刘辉埋头于脑后三千青丝之间,如婴胎之依于母宫。如此二人同向侧躺约半刻后,黄才觉刘辉起身闭门而去。
黄晓茵虽压下心神,仍觉不太平,想起临行前谋士张东城万事小心的嘱咐,就屋内拾若干细软塞于铺内,诈为睡姿,灭烛,自躲于床下休憩。俄久,半梦半醒间,忽闻一人轻推门入,摸索至床边,黄只见来人手中刃光映月,大气也不敢出,少刻,刀风鸣动,剁入枕中,方一刀,来人似觉有异,转身要退,正此时,门外侍卫破门蜂入,来人挥刀相迎,暴动骤起,一时男女呼喝声、刀刃碰击声、器物破碎声丛杂。黄晓茵此时在床下已吓得魂不守舍,但闻其中女声,实是耳熟,正思索时,听得铛锒铛锒几下,传出一女子悲鸣扑地声,黄于床底窥见那人竟是董白,众侍卫一拥而上,倒扭其臂,层层缚之,此时董白亦见床下的黄晓茵,怒目床底叫骂。黄见所藏败露,自己又全无武功在身,惧刀戈无眼,干脆主动站起,自表来历。这卫兵头目正是镇殿大将岳鹃,岳道:“我奉陛下之命巡察黄大人居处,正撞见长安侯要谋刺大人,现已无事,请黄大人回去歇息,我自会留人守候。”董白虽外表冷薄,内心却刚烈,听到这,顿悟上当,再不避讳,在地上骂道:“休听那厮胡言,正是那刘辉要我于子时一刻来杀你,怎会恰巧令人于此时此地巡察,定是要拖我等一同下水,只恨我有眼无珠,竟被他骗了。”岳鹃吼道:“逆臣擅闯禁宫已是死罪,还敢妄言。”说罢猛踏其腹,董白遭了重击,呕出一口唾沫,两眼翻白,蜷在地上说不出话来。岳鹃令押其下,又派四名卫兵扼守黄晓茵房门而去。黄晓茵看那岳鹃不过一新任武官,竟敢对堂堂长安侯出此重手,其中必有怪异,但身陷深宫又不可出门,暗下心急如焚。
再说此时,刘辉也正当困境,寝宫内,中了于雪下的麻药,甫醒,仍在床上软着,手脚皆被铁环扣住。于雪见其苏醒,俯撑在刘辉双肩上道:“陛下万金之躯,怎可如此不爱惜自己,若这颗美头颅真让外人拿了去,臣妾可是万死亦难辞其咎呢。”
刘辉四肢无力,只能恨恨道:“只怨朕一时心软,诏诸侯来京时看在夫妻情分上未连你一块除了,如今落到你手里乃自作自受,无话可说。朕只想知道,你是如何猜到这一切的。”
于雪道:“事到如今,说也无妨。臣妾早知陛下密令诸侯入京勤王之事,自从国舅爷出山后,臣妾观陛下待事惰慢,心不在焉,总觉有些不妥,便事事留意。今夜宴后,臣妾探得陛下私会长安侯董白,以陈年私情相托其于子时三刻往宫内茵雅轩刺杀黄晓茵黄大人。臣妾方知此事时,初以为陛下算计无双,从幽州兵变假其信任开始,早就备着今日,黄刺史在诸侯中最是势大,若在此下手除之,再趁乱裹乱,密应幽州不服黄大人的彭秋旧部于北方反乱,此消彼长,使其势力大减亦未可知。不过细细想来,臣妾又觉不对,若真如此,何必非董白大人,随便找个替死鬼去做难道不成?”
“那是因为朕信不过别人,董白武功高强,只要朕从中稍作安排,任其在禁宫中来去自如并非难事。”刘辉打断道。
“此是其一,不过依臣妾推断……”于雪说到这,压下脸颊,凑近刘辉耳边道:“陛下真正想杀的,怕不只是黄大人本人,臣妾猜想可对?”
刘辉身下忽地一颤,于雪掩嘴笑道:“真如臣妾所料。陛下未免也太想不开了,那黄晓茵的岁数,作陛下的姐姐,甚至作娘都差不多了,莫非陛下真有向母之癖,想趁今夜酒意,和那黄晓茵同床共枕,一成周公之好,再一同殉情于董白刀下,远离这尘世纷纷扰扰,去地府里作对跨代鸳鸯?如此一来,不仅陛下心愿得偿,让那董白见了,怒火中烧,也教她绝了对你的情根,且那董白的事,董涵自然也会跟着知道,这样也算对她们俩有个交代,省得这姐妹俩从此对着深宫长吁短叹。此计不但一石二鸟,又能一了百了,若能事成,还真是一风流佳话。今后多少年间,我等皆随大浪淘沙,江水东逝而去,但陛下的千古风流之名则会传遍这八荒六合,盛久不衰。臣妾想到这里,心里就跟燃了把火似的期待。”于雪把面一沉,继续道:“可惜事不遂人愿,陛下不知为何半途而废,没随那黄晓茵共寝到子时刀落之刻,如此看来,陛下也是一负心郎君,幸了人家也就罢了,却留她独自一人送死,实不厚道,臣妾对陛下可是好生的失望呐。”
刘辉眼边流下两行清泪,道:“朕身边从不缺庸脂之流,唯黄刺史虽年纪大我一辈,但清丽傲俗,朕一向视为亲姐,任在旁人面前如何,在她跟前断不敢越雷池一步。如你所料,朕的确厌了这宫闱生活,欲与黄刺史梦中共赴黄泉,但相对黄大人而坐时,朕却自觉与粗鄙小人无异,终不敢犯。退出轩室后,朕本欲待子时再往一行,劝退董白,谁料转身便中了你这妖妃的道,现一切晚矣,此身任你处置,朕到九泉之下,再向黄刺史和列祖列宗请罪吧。”言讫瞑目。
于雪语作关切道:“陛下莫有此念,陛下将失去的,不过是一个皇位,但陛下将得到的,却将是人世间最美丽的妻子,难道还不合算?”说着,于雪撕开刘辉衣襟,手抚己小腹,笑道:“看这白里透着红亮的胸,可教臣妾嘴馋。陛下便是那一剂润腑良药,可治臣妾这永世不愈的顽疾,怎会伤你性命。”
“妖妃,你既眼里早已无朕,为何还留我性命在这受辱。”刘辉虽心下绝望,仍在抗辩。
“这话听着可不公道,就算陛下现还在茵雅轩里,臣妾也不会坐视董大人动手,怎能说眼里无陛下。如今时机未成,我等岂敢妄自称帝。再说了,除去怕是已身首异处的黄刺史,还有雷刺史和两位董姐姐在京城里,臣妾得先问过她们。看这时辰,董白大人应该到了吧。”于雪下地道:“陛下可千万别怪臣妾,今日之事,并非一人所起,实是大势所趋,臣妾顺从众意罢了。”
“顺从众意?如此说来,宫中之人早已皆是你耳目?”刘辉又似想到什么:“那岳鹃,也是你的人?宴上那事,也是你安排的?”
“那是自然,否则这些详情怎会探得如此清楚。不过并非一切皆针对陛下所为,陛下勿再多虑。臣妾尚有要事去办,得先走一步,请陛下好好休息。”
刘辉奋力抬起头,喊道:“朕知你要去做什么,但请容我最后一问,朕向来待你情礼有加,不论内外何事,你在一旁出意见,朕一向细细考虑。如此一人相齐,万万人之上的地位,还有何不足,冒天大的风险也要夺这虚有其名的皇位?”
于雪闻此问,原七情交杂的表情刷地一抹,折回榻边,一改方才嬉笑不羁的口吻,初时娓娓,后渐转汹汹道:“臣妾出身贫贱,因是女子身,自幼见同辈男儿文上塾堂,武入校场,以为不公,问我爹娘,皆称纲常,臣妾不懂,唯有空忿。十三岁时,爹娘与我许配西家一疤脸兵痞,臣妾恶之,成亲之夜多有拒词,其言:吾于羌界从戎时,人皆恶与吾等粗夫处,敌却皆以得吾辈首级为功,人皆好与尔等娇娘处,敌却不以得汝辈首级为功,此皆因吾等莽夫之命虽贱可资力予匡护天下,每杀吾等一命,可消我朝一分余力;尔等娇娘之命虽羞却无能于守土保家,每杀汝等一命,于我朝之损如鸡毛耳。汝等于国之用,皆在于生儿育女,织衣缝袍也。汝这婆娘休要再作姿态,速速伺我就寝,行汝天职唯可。臣妾闻言,心下屈辱,大悲大怒间裹被而逃,流浪四方,幸遇吾师相救,养护成人,吾尝问之:吾与男儿何时能平起平论?师答:汝可见那沙场一战后,人头如山乎?其中女子人头若占其半,汝愿即成。臣妾自此大悟,吾等女流若欲与男儿齐眉共赏江山,其要一不在情之先后,次不在理之高下,尽在于同享男儿之荣耀,同当男儿之血泪也。臣妾誓平生尽付此志,故而入宫,依附陛下,伺机以代。为王者之荣耀,臣妾自将尽享其用,为王者之悲苦,臣妾亦当一肩承担。臣妾若得天下,那必是能替我九州千万女儿身遂齐眉之志之天下,不论来日胜王败寇,臣妾自认此志天下若无其先,则此先舍我其谁也。”
于雪说到这,喘下一口新气。刘辉插隙疑问:“你有师傅?朕为何从未听你说起?”于雪不及答话,道:“时不待人,臣妾告退了。”说罢朝刘辉脸上泼了碗蒙汗药汤,令左右取布条塞其口中,甩门而出。
门外,统率京师的卫将军海武杰及下属军兵已候命多时,海武杰此人黑面赤发,常人见之若见鬼。见于雪出门,上前跪道:“禀娘娘,一切已照吩咐准备就绪,京师大军随时可供娘娘驱使。”于雪大声下令:“着你等即刻领兵出宫,务必生擒董涵和雷永英二人,立此功者,官晋三级,兵升校尉,另赏千铢,若有阻拦,格杀勿论。”
半刻后,洛阳城内,董涵下榻客栈中。
董涵此时尚不知大祸临头,睡得正香,忽然间一人破门闯入,被惊醒的董涵腾地坐起,见来人手扶剑柄,抽势欲发,抓起护身匕首正要喊人,闻低呼:“主公,是我,小孟啊。”方知是自己的贴身女卫孟镜,这孟镜本长安人士,喜舞枪弄剑,生得英姿飒爽,一身玉肌浑健丰美,性好女恶男,后因逃亲遁至西凉,投董涵为近身侍卫,屡立功勋,凉州境内都风传其心仪董大小姐的种种异行,好在凉州近大漠,住民观念少受儒礼约束,皆当茶余饭后的乐子,一笑而过,倒没闹出什么伦理之辩。
孟镜突然闯入,正因发现京中士兵似朝此袭来,董涵知后,面露焦色,这带来的军队尚扎在城外两里之处,远水解不了近急,自己又不擅武艺,大事不妙。但总不能坐以待毙,便迅即立起,抓上衣物准备穿了跑路,然事态紧急,未及披上一件软甲,楼下追兵马踏之声已至。孟镜急上前道:“主公莫慌,请伏到在下背上,一路全由小孟作主。”董涵此时只穿了件亵衣,正踌躇间,孟镜已背蹲于脚下,呼其上。想到保命要紧,董涵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就势一伏,脑袋紧靠孟镜后脑,双手交缠于其胸下。孟镜背着董涵起身,双手死扣窗沿,两腿全力一蹬,攀上窗台,扫视一圈,一跃而下。好在这客栈后正是马棚,二人赶忙各抢了匹马,直奔洛阳城西而去,路上巧遇董白手下大将肖俊光,其道董白行踪不明,正四处寻找,三人一合计,皆知今夜宫中必有大变,但夜间城门不开,如何能走?肖俊光拍胸道:“城西长乐门虽不可越,但我等进城时已摸得离其不远处一小门,加固不严,二位便随我后面,看我这七十斤的大锤把它砸开了去。”董涵半喜半忧道:“恁如此便好,但我那妹妹不知何在,这一走岂不无情。”孟镜不耐,道:“恕小孟无礼,操这份心也得看看时辰,现晚走一步,风险便多一分。”董涵抱头兴嗟,只道大难在前,各自独飞迫不得已,便依言而行。
正在此时,雷永英却没那么好运,亲信雷千婷受朝廷传唤,已往太尉府筹备次日调任之事,身边仅剩数名亲兵和照顾起居的女僮夏侯凛,挡不住京军潮水涌入,雷醒时,敌已近门前,夏侯凛哭闯入,催雷跳楼逃遁,雷未及携剑,蹦上窗沿,却见楼下已遭围困,贸然跃下正投落网,顷刻犹豫间,双腿双手已被擒住,拖下地来,反手大绑。雷永英猜到是受宫乱连累,又见来者眼熟,且踹且骂道:“匹鼠之辈,无贤无才,只知蝇且于奸邪之后,我朝江山必毁于汝等之手。”这领队的便是林晓惠,个性还算正直,当初于雪假作关切其兄,假林之口请雷永英代职,以为诡计,林初入官场,不明就里,故而上套,悔之不及,但奉命行事,不敢违令,乃解雷永英回宫,释夏侯凛。
长乐门处,董涵等三人按肖俊光之法,破小门而出,飞奔回营,见有数千兵马留驻,心下稍安,但却发现雷永英所部尽缺,得悉一个时辰前,皆受雷千婷所令调往城北,所余仅董涵、董白率队,因董白无踪,便由肖暂统其兵马。董涵思此地西有函谷关,东有京城,一旦东西夹击,必死无疑,便横下心来,决计一反到底,拼个鱼死网破,便与肖俊光稍作商量后,即刻集合所余近三千联军,董涵立于土丘,对全军宣道:“在下西平侯董涵,今与诸位将士同陷此地,皆因朝中剧变,现幽宫中已是圣天将倾,淫邪当道,吾亲妹,长安侯董白已遭其所害。妖后于雪今夜亦欲将我等一同铲除,以绝后患,现已不容我等一刻喘息,城中追兵转瞬即至,城西函谷关亦不会放我等轻过。我军若是亡于此地,各位九族亲眷必难逃诛连,此后百年,妖后不死,则我等天日不昭,沉冤不雪,身前身后,几世难安。今之策,唯有集各位同心之力,攻下函谷关,西归还乡,方有生路。诸位今日随我,不必为功名大义,只求明朝之天日。”话未落,肖俊光亦于下呼应,众军自知已入绝境,唯死斗方有一线生机,便听令于董涵,当下拔营,直奔函古关而去。不出一里,闻身后喊杀声云起,转头只见星火如海,此是海武杰率京师大军追至。董军后军步卒见之无不心颤,夺命狂奔,董涵得知,传令步军散开队形,免受包围,但混乱中军令难行,其有多少成效不得而知。海武杰追近后,令全军齐喊:“降者不杀!”撼其军心。肖俊光见状,请自率队往阻之片刻,董涵谓其无谓送死,肖道:“长安侯与我有知遇之恩,弃之独逃已有千般不是,现仇敌在后,焉有背向其理乎?”说罢不等董涵决定,肖便倒马擎锤大喝:“临危之际壮士自当豪烈赴死,岂可苟生弃义之。”携董白部部分兵马直指海武杰中军而去,毙杀多人,终被冲下马来,乱蹄踏死,但也算略阻其势,稳住了董涵前军的军心。董涵不及多想,亦顾不得阵容渐溃的后军步卒,只领近千快骑借着月光寻向飞逃。黎明时分,董余部已近天下第一关,函谷关,遥见关墙前黑压压一排守军早已严阵以待,前队弓弩手正箭在弦上,直指日月,中队是令人睹之丧胆的朝廷精锐重骑,单看列队之势已是惊云定瀑,后队不见其人,只见得一排钩镰枪尖,于晨曦红日下金光四射,得教神鬼俱惊,而此时这守株待兔的函谷关守将,正是驰名天下的朝廷第一女将白迦罗,字小雪,其人武勇非凡,因不满字过于阴弱,自称“牛头雪”,世评其为古之蚩尤,今之牛头。此刻前有牛头雪,后有海武杰,董涵军却疲惫不堪,怕是在劫难逃矣。
话头先回两个多时辰前,皇城内茵雅轩。
于雪遣兵出宫后便往茵雅轩行,却见门前死尸横地,内无一人,呼巡行兵士查问,道是一刻前武卫将军林斗明曾路过此处,因今夜人来人往,未予究查。于雪疑黄晓茵未死,遭林所救,乃急令越骑校尉郑镜随五百快马,往城东缉拿。
郑镜率部驰至城东鼎门,不见有人,问守城兵将,却知半刻前林斗明兄妹持了令牌,说受命往冀州军营办事,已经出城。郑镜问其妹相貌,皆道夜色模糊看不清楚,郑知黄晓茵已被劫出洛阳,此刻应已与冀州兵马会合。便遣人回宫通报,自领余部出城追去。
此时黄晓茵已回到中营,问林何故救己,林道:“在下入京时,只曾向陛下发誓效忠,未曾向于皇后发过此誓,所以救黄刺史出京,皆因忠吾当初之誓也,无有它故。”黄疑问:“救我出宫之命,可是陛下所授?”林一支吾,答:“这,倒不是。”黄心下明白,传张东城入来商讨今夜对策,张东城道:“今日之事,宫内那妖后似是没料到主公能活着出来,此为在下算计不周之过,还恳望宽纳。”黄道:“此事已过,且论当下。”张又道:“现朝廷与诸侯反目在即,我等更应占其先机,不若即刻起兵向东急行,一过虎牢关,我冀州天下便朝发夕至。既然那妖后未料得主公能安然在此,后手定有不及,虎牢关守备此时必有所不足,要脱险境,正是此刻。”
其此时京城正守备空虚,若黄晓茵趁此反戈一击杀入京城,擒杀于雪一党亦非不能,但既不知,只好如张东城所言,即刻撇去辎重之物,领兵东退。逾四十多里,拂晓时兵临虎牢关下,虎牢关驻将范天音昨夜领命,只知须于次日严守关门,不许任何人进出,未料黄晓茵大部拂晓时便突然杀到,措手不及。范上关楼看时,见关下众军杀气腾腾,知来者不善,硬着头皮喊道:“黄大人可是要出这虎牢关?本将昨夜有命,不可擅放一人过关,若黄大人有急事,可否允我派人往朝廷报之,再作道理?”
黄晓茵走了一夜,气正不顺,指范喝道:“今日不与汝等废话,速速开门放我等出关,拦我者死。”说罢便要挥手,下令攻关。林斗明上前压下,道:“刺史大人莫要鲁莽,请待我上前说话。”林出列,对范天音道:“昨夜宫中大变,天子陛下恐已遭不测,黄刺史一心为国,若能回冀州,必领大军返京匡扶天道。还望范将军好自为之,放我等太太平平过去,也算是为自个和追随阁下的将士们留个后路。”范天音仓促而出,此时并无战意,客客气气回道:“我等并非有意与各位为敌,只是若放各位过去,朝廷那边难以交代,我京城中的家小也必受连累。将军可有两全其美之法?”林道:“何不令一部兵卒弃枪盔于关下,涂以马血,诈作力战之态?至于所亡之部,乃募守关军卒中,无家小牵挂之北人随我军同行以充之。如此可暂避此难。”范天音无可奈何,允之,征率部中自愿转投黄晓茵者百人,卸其盔甲兵刃,依计行毕,便开门放黄晓茵一部出关。黄欲邀林斗明同往冀州,林神色黯淡,婉拒道:“舍妹在京,若一走了之其必遭害,黄大人好意心领。”乃辞过,奔洛阳归,半途遭尾随而至的郑镜埋伏,就擒,范天音纵敌之事亦泄。黄晓茵有惊无险,免于大难,出关后经白马渡口,过黄河返回冀州境内的晋阳城,后事按下不提。
回看函谷关下,白迦罗见董军近至,挥手之间,万箭齐发,董军前阵霎时马倒人倾,乱尘翻滚,董涵坐骑亦不免中箭,将其摔飞出去,半空中董涵两眼一花,方想命该绝于此地,千钧之际,一旁孟镜单臂一捞一搂,将董涵救回自己马上,置于鞍前,孟镜吼道:“主公抱紧我,勿要乱动,小孟曾言一路任我作主,言出必诺。”生死关头时,孟镜甩掉佩剑,张弓搭箭,直射函谷关主将白迦罗,白毫不躲闪,气定神闲,右手一把握住飞来箭,掷于地。白怒有人偷袭,一声断喝,率本队重骑乘着坡势疾驰而出,气魄正如千浪汹涛,万钧雷霆,董军胆寒者几欲退走,便被紧追不舍的海武杰部铁蹄研成肉酱。孟镜见余部越打越少,函谷守军又来势凶猛,硬闯必亡,脑中横过一念,手中换上一件镏金锏,直奔白迦罗本人杀去,白迦罗不料这濒临崩溃的乱兵里还有人敢朝自己挑单,正中下怀,便令左右散成一圈,放孟镜过来,白迦罗抄上斧枪,喝道:“我乃朝廷平西将军白迦罗,不斩无名之鬼,小娃儿报上名来。”孟镜长锏一指,厉吼一声:“我乃西平侯董涵帐下无名亲兵小孟,正杀你这堂堂平西大将。”说罢主动冲上,兵刃相交,只一响,孟镜便觉着力的右手虎口麻痛欲裂,这力气差得不是一点半点,若不是手持钝器,恐怕已连刀带人被劈成两半,但此时绝无退路可想,于是抬起右手,对着手心狠力一咬,皮开肉绽,血流如注。孟镜便以痛压着麻,扬起金锏再次蹬马上前,和白迦罗缠在一处,白迦罗这斧枪,横是斧口,纵是枪刺,一招一险,孟镜本来武艺便不如白迦罗,且马鞍上还驮着紧抱着自己,不敢妄动一分的董涵,虽尽可能不与其拼蛮劲,以巧打力,依然捉襟见肘,险象环生,过十五招,已筋疲力尽,败象呈露,白迦罗回马笑道:“小娃儿,本将敬你到这此时还忠心护主,便赏你一个痛快。”话落倒悬斧枪,左手虚捻枪末,右手轻扶枪杆,长吁一口,回绕一圈,拍马直冲过来,这一式乃白迦罗的夺命之招,一斧劈过,开山断流亦无不能,将孟镜所骑连其肉躯一并腰斩更不在话下,眼看孟镜就要命丧当场,只见其不退反进,猛抢入斧枪的横扫圆径,盯准枪柄来路,侧起身子,似决计要双手拼上全力硬扛这镇山一斧。刃光闪过,众人只听嘭嘭两下,回神时,竟见那孟镜已被扫落马下的同时,白迦罗居然也跟着摔了下来,一瞬间,白迦罗亦百思不解,自己这力道虽大,但早已收放自如,怎会被拖下马来?未及多想,孟镜已挣扎起身上前,跪压于白迦罗左手腕上,抽出护身匕首,直抵其颈窝上。孟镜制住白迦罗,声如兽嗥:“速速止兵,让我等出关,否则非拖你上路不可!”白迦罗心下还冷笑,凭你这娃子,侥幸占了个便宜,就当我怂了?右手便要突发猛力,抢下刀锋,却惊觉右臂软绵无力,知觉半褪,似是中毒,回念一想,悟起方才接下孟镜的那一箭,必是在杆上抹了毒药,错马交蹬间,更是气血冲流,加速其发作,怪不得刚才收不住力,那孟镜也是玩命,就赌这一下箭毒发作,根本没使真力去挡,只是顺势而下而已。总之,白迦罗中了道被拖下马来,此刻再有不甘,也只能认栽,依言传令,止住率下之兵。
函谷关守军按兵不动时,董军所余无几的散骑已迅即循声围拢过来,仍留在马上的董涵此时心绪稍平,令挟白迦罗到关门前,白无法反抗,只能令属下打开大门。已追至关前的海武杰虽心焦,但其衔不如白迦罗,只能在言语上恐吓,稍有上前之意,即遭白迦罗喝止。董涵又令白迦罗属下重骑让出一列快马,替下己军的疲马,这批董涵、董白军余部历经一夜苦战,所剩仅百之一二,个个血眼猩红,皆知只要出此函谷关,往西的据点潼关便是长安侯董白地界,逃出生天之机近在眼前,众人出关后,士气大振,挟白迦罗一路且观且行逾十里,追兵始终不退,直至午时,追兵恐入雍州境内,情况有变,才逐渐远离。孟镜见人质已无用,欲杀白迦罗,董涵阻道:“且留其性命,使之重伤即可,可为我等阻延追兵。”孟镜便引刃割伤白迦罗脖颈,弃之路旁,连余部直奔潼关而去。这一路,凉州刺史董涵九死一生,终得脱险。此中事,后世留打油句曰:
绝道深岭有雄关,鬼神临下亦叹难。蓦然一骑斩尘去,竟是小孟无双锏。
火花历250年,春,三月十五这天,火花帝国南北同时发生惊天巨变。北之洛阳,天子刘辉据称夜染急病,瘫痪深宫不起,皇后于雪借天子所托,登殿执政,并将天子之疾推罪于四大诸侯逼宫,朝廷内,武卫将军林斗明亦牵扯其中,遭斩决。于雪此时虽名义上仍尊刘辉为帝,但事实上已和天子无异。而当日入京的四大诸侯中,雍州刺史,长安侯董白失踪,下落不明。益州刺史,成都侯雷永英被捕,风传暂被软禁于宫内。凉州刺史,西平侯董涵借其妹之荫,暂栖身于长安。冀州刺史黄晓茵则顺利返回冀州,损失在四人中为最低,黄回晋阳后,即刻宣于雪逆于帝、淫于宫、专于权、佞于吏等十条罪状,率黄河以北树起反于大旗。而在南之江陵,荆南刺史长沙侯王茉筱部将余文渊私通江陵太守欧阳崇,一夜间不闻杀声便轻取江陵,号援于雪,荆北刺史襄阳侯高町原因提防王茉筱之故,未出师洛阳,谁知一个不慎,荆州门户自此大开,而荆北地界的新野太守孟磊亦在同一日接丞相董浪急令,调属豫州军域,同御贼寇。区区一夜间,高町失去近半地界,形势可危。
此事变发生时,因洛阳刚入雨水时分,史称雨门之变。
火花帝国数百年,太平自此云烟散。
雨门之变后三日一早,火花帝国国都,洛阳皇城地下密室。
“花嬷嬷,今天这事,臣妾可全赖嬷嬷主持了。”声出于雪。
“一切包在老身身上,只要你之前依我言行事,今天必不会出乱子。不过老身有两件事不明……”一个苍老声。
“嬷嬷请讲。”
“一是那雷永英既在我们手中,何不缚来一起做了省事,还囚在宫里放闲?二是那虎牢关的范天音,郑将军明明已告知娘娘其通敌之事,为何娘娘不作理会?”
“劳嬷嬷费心了。前者,那是臣妾想到其族妹雷千婷还在国舅爷那,咱们还得仰仗她的薄力,又怕惹出乱子,便让她们东西相望,互为安抚。后者,那天范天音本就挡不住黄晓茵出关,就结果而言并无差别,杀鸡儆猴有那林斗明足矣,所谓刑轻而不足惧,刑过而不足虑,臣妾与其杀了他吓唬众将,不如咽下口气,日后找个机会废了也就罢了。毕竟咱们此次功败垂成,一切仍须从长计议。”
“娘娘可是比几年前有心思多了,老身深感欣慰呵……娘娘,咱们到了,进去吧。”
这皇城地下密室,虽阴森昏暗,但却台明几净,陈设考究,只不过这些陈设,竟是种种刑具,针、鞭、烙、药等不足为奇,更有种种不知其名的器械,似能剥人血、肉、皮、骨于谈笑间,才教人望之胆寒。花嬷嬷见已远离地面,便对于雪道:“徒儿,此处披着这老妪之身好生不爽,且让师父真面行事。”于雪笑应,于是只见那花嬷嬷把脸从上到下五指一刮,苍颜皱褶尽去,露出细皮嫩肉的妩媚女子脸来,同时,身后叵叵几声,脊末呼啦啦伸出一条大大松松的金尾巴,朝地上重重甩了几下。伸展完毕,这妖女姿作轻佻,双手合拢于胸前,对于雪屈身一礼道:“妾身刘璃,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嗓音脆如风铃,全无衰态。于雪忍俊不禁道:“这时候师父莫要取笑徒儿了,还是正事要紧。”
于雪走入密室,点亮油灯,密室深处,锁架上悬着一人,其着紫裳虽污浊不堪,仍看得出,这正是雨门之变中失踪于人前的雍州刺史,董白。
于雪走上前道:“董大人,这些日子实在是委屈您了,希望臣妾给您提供的酒菜还能聊表歉意。”
董白这些日子,口里一直套着个铁梨,这玩艺儿一是可以防受刑人嚼舌自尽,二是能强灌食物饮水,延长受刑时间,三是能防其叫喊,招人注意。好处多多,一时说不上来,只有一点不好,那便是会让人说不上话。这不,只见董白喉头颤动,咿咿唔唔就是说不出连词的句。
“大人在说什么?臣妾听不见。”于雪先作不知,又作恍然大悟貌:“啊,大人一定是想说,既然迟早要杀我,为何还给那么多好吃好喝的?臣妾这就告诉大人,因为不吃饱喝足了,待会怕大人撑不了那么久啊。”
于雪对董白言尽于此,回头对刘璃道:“师父,请用刑。”
董白,身为火花帝国重臣,正是当朝龙脉七星中的天矶星,应人相。人之所以别于非人,皆因其剥不尽的皮囊耳,虎虽狂暴,去其皮,一切实在皆露于天荒,人虽玲珑,去百层皮,亦不见真心。所谓人相逆脉之刑,便是去其伪皮,使其自现真心于人前也。花嬷嬷与于雪剥尽董白衣物,塞于一双扣瓦罐内,此罐半爿无异,唯其两半相合时,巧容一人在内,扣其凹凸体态,甚是精妙。董白入罐后,色青,泪下,却不能挣扎,亦不能喊叫,刘璃便自取火淬银匕,于董白颅顶割一十字,剃周边发,抹麻沸散后,撑开头皮,灌入几毫汞液,待其下,又灌几毫,往复数十次,间中于雪取一重石,相背靠倚于瓦罐两侧,防其颤不止而自倒。半刻后,董白已面无人色,坏脓、溃疽、黑血溢出七窍,额面盗汗泼地,黄疙丛起。刘璃稍作休息后,复上所为,一时辰后,于雪似困,转头看董白,见其面皮层轻垂下,正覆于脸上,吓起。见一半身赤红肉块坐起罐中,无一丝附体之物,似凡胎之初出母体。刘璃笑道:“徒儿可是初见此景,心力可须益加锤炼,不如就手摸摸,慢慢习惯起来。”于雪便轻抚其前胸黄色腺脉,甫碰其尖,剧颤,先是前后,后是上下,活动间胸腰之下肌体渐现,如橘皮撕落,鲜肉灵现。刘璃见状,便同于雪一人提其腋下,一人手卡于罐口,助其出,不多时,董白浑体肉身已全然拔出,掷于刑床上,仍不死,如蚯蚓蠕动,时弛时曲,体内脏腑四散,腹下酒食残渣亦如雨落。董白此时虽脖颈以下与屠场泔物无异,幸发型犹在,可辨其人。于雪近前,抚其发,面红犹怜,乃强按董白面肉,摘其口中铁梨,董白口中物既除,倏吐长声,其音如锯,久而不止。刘璃道:“徒儿须速抬其上座,大事可成。”于雪便和刘璃合力将犹自微动不住的董白残躯抬上早已备好的七针床座,硬按其下,其中一针正插其心室,此针穿下时,董白双目白晶忽地凸起,凝而不动,再未有变。
“恭喜娘娘,妾身已用刑完毕。”刘璃见此,向于雪打讪贺喜道。
二人收擢完毕,出密室时,已过晌午。
同时,益州境内,昆仑山顶,玉虚宫
“师父,弟子方观星相,见北斗七星中天矶星星芒突暗,下间必有异变。还望师父关注。”一名道童快步入宫,向其师尊禀道。
“明白了,你且下去吧。”回音寒意胜霜。
宫内虚广,惟一白发道姑尚在,飘发如仙,银瞳似妖。
道姑独上顶峰,似心事重重,对月自语道:“人间之事,我等本不必插手,但若有非人之事,就算是二位师姐无意插手,我也再难袖手旁观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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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新出场人物
海武杰——Hercules 饰 孟镜——恶梦女神 饰 肖俊光——黑牙の白狼 饰 夏侯凛——凰羽~凋零 白迦罗——苍月小雪 饰 范天音——梵天净音 饰 白发道姑——Robin 饰
上部:宫谋之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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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1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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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2009-07-21 21: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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