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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馆の旅人(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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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血鬼

德拉哥萨尼双腿都断了,弯成一个奇怪的角度。他的上肢从墙壁松散地悬到壁
脚板上,肘部离地面不远,前臂成九十度,双手伸出夹克袖子外很远。手像爪子,
又大又有力,似乎想抓什么东西,但是最后在抽搐中僵硬了。他的脸因极其痛苦而
扭曲成一副张口蹙眉的怪相,由于已经不成人脸而更加难看,加上脑颅上从左耳至
右耳的一道伤口就显得更为丑陋了。
可是他的脸!
德拉哥萨尼的张开的嘴有大猎狗的嘴那么长,露出弯曲的尖牙。头颅变了形,
耳朵前弯的地方尖尖的,贴在太阳穴上。眼睛成了破裂的红坑,下面是又长又皱的
扁鼻子,露出张开的鼻孔,好像一只大蝙蝠的卷曲鼻子。他就是这副样子:半人、
半狼、半蝙蝠。扎入他胸膛的东西更为可怕……
第一章
1977年1月第四个星期一的下午;莫斯科郊外不远处的塞普克霍夫大道旁的布朗
尼兹别墅;中欧时间下午两点四十;临时调查控制室的电话“嘟、嘟、嘟”地响个
不停。
布朗尼兹别墅位于因积雪覆盖而发白的茂密林地中心的一块空旷的泥炭地上。
这幢别墅的各个部分建筑式样不一,遗产已不太值钱,新添的几个厢房都是用现代
砖块就着旧石基建起来的,其他的厢房是用涂上灰或绿漆的便宜煤渣砖块修建的。
庭院过去是许多语言里都有的“U”字形厢房,现在加了屋顶,所涂颜色与周围地形
的颜色相一致。两个光塔嵌在巨大的陡峭山墙之中的地基之上,支撑着两个破旧的
大肚圆顶,俯视四周;用木板钉好的窗户像半闭半开的眼睛一样。这些楼和这个地
方其余部分的衰败趋势相一致,顶部已经废弃,像腐牙一样败落了。从空中俯瞰,
别墅像一个瘦削的老废墟。尽管除了高楼以外,其他的东西也在衰败,实际情况却
并非如此。
已加上屋顶的庭院外面停着一辆覆盖着帆布的十吨军用卡车,帆布一直盖到车
尾,又被翻过来,向寒冷的空气中排放干燥的蓝烟。一位克格勃特工戴着毡帽,穿
着深灰色大衣,十分惹人注目,透过卡车已经放下的后栏板盯着车上装载的东西,
有点发抖。他把手深深插入口袋里,然后转向一位穿着技术员白色工作服的人,冲
他做了个鬼脸。“克拉科维奇同志,”他吼道,“他们到底是谁?在这儿干什么?”
菲力克斯·克拉科维奇瞥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说:“我告诉你,你也不会明
白。就算明白了,你也不会相信。”和他以前的老板格里高尔·波罗维奇一样,克
拉科维奇把克格勃所有的人都看作低等生命形式。他会把这里的信息和所要求的支
持控制到最低限度——当然是在谨慎和个人安全的某种限度之内,因为克格勃很少
不念旧恶。
那位结实的特工耸耸肩,点燃一支短粗的褐色香烟,深深地吸着它的纸板管儿。
“让我干什么都行,”他说,“这里很冷,可我够热情的。看,我去向安德罗波夫
同志报告的时候——我肯定不需要提醒你,他是政治局委员——他要答案,我就得
向你要答案。所以我们得站在这里,直到——”
“变成僵尸!”克拉科维奇突然说,“木乃伊!他们是已经死了四百年的人了。
你可以从他们的武器上判别出来,而且——”他第一次听到电话响个不停,就向已
经加上屋顶的庭院带皱褶的铁墙门走去。
“你去哪儿?”克格勃特工又活了过来,把手抽出口袋,“你指望我告诉尤里
·安德罗波夫这里的伤害是由死人造成的?”说最后两个词时他都快噎住了,大声
地咳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把痰吐在雪上。
“在那儿多呆会儿,”克拉科维奇透过他的肩膀说,“站在锋利得能割断绳子
的卡车被炸坏的门边,你也可以和他们一起爬上卡车!”说完跨进门内,“砰”地
把门关上。
“僵尸?”特工皱起鼻子,又看了看那一车死尸。
他不知道他们就是克里米亚的鞑靼人。1579年被火速赶往正遭到蹂躏的莫斯科
的俄罗斯增援部队集体屠杀。他们死了,倒在血泊中、泥沼中,其中一部分还保存
在较低的田野的泥炭中——两个晚上前又出来进攻别墅!鞑靼和他们年轻的英国领
导哈里·基奥赢得了这场战斗,因为别墅的保卫者中在战斗后仅有五人幸存。克拉
科维奇就是其中一个。三十三人中仅有五人幸存,而敌人中只有哈里·基奥受伤。
如果不数一数鞑靼的人数,结果会让人吃惊。但几乎没法数,因为战斗未开始他们
就死了……
很久以前这是一个鹅卵石铺成的庭院,现在地面铺的是一大片塑料砖;整个庭
院被分隔成高高的暖房。小房间与实验室;这里的条件与环境比较适合,或是最适
合E分部特工研究并运用他们的神秘才能。克拉科维奇进来时就是这么想的。四十八
小时以前,这里纯洁无瑕,但现在已是乱七八糟:弹孔点缀着分隔墙,到处都可以
看到子弹和火焰痕迹。这个地方居然未被完全烧毁,真是一个奇迹。
在清扫过的所谓调查控制室,摆着一张桌子,放着一部响铃电话。克拉科维奇
向电话走去,停下来把一个挡住了部分去路的巨大实用墙推到一旁。脚下是碎裂的
泥浆、破碎的玻璃和一把破木椅的残余,其中半埋着人的一截手臂和一只手:像一
只巨大的灰色腌制蛞蝓,肌肉萎缩,色如皮革,肩膀处刺入断裂的骨头因磨损而发
白,几乎成了化石了。别墅各处都散落着许多此类有待发现的残片。不过除了难看
之外,不会伤害人——至少现在不会。到了令人恐惧的晚上就不是如此了。克拉科
维奇就见过这种无头、无脑指挥的东西在爬行、打斗与厮杀!
他颤栗了,用脚把那只手臂扫到一旁,走向电话:“喂,克拉科维奇?”
“谁?”不知名的说话人反问了一句,“克拉科维奇?你在那儿负责吗?”传
来一个高效率的女声。
“我觉得是,对,”克拉科维奇回答,“我能为你干点什么?”
“给我,没什么可干的。为党的领袖,他能告诉你可以干点什么。刚才五分钟
他一直在努力和你联系!”
克拉科维奇累了。自从那场噩梦以来,他就没有睡过觉,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还
想睡觉。他和其他四位幸存者——其中一位是胡言乱语的疯子,星期天早晨空气用
完以后才从安全的地下室出来。从那时起,其他人都作了陈述,然后被遣送回家了。
布朗尼兹别墅是一个高度机密的机构,所以他们的故事不供大众消遣。事实上,克
拉科维奇是幸存者中唯一能真正连贯地叙述整个故事的人——他已经要求把整个情
况直接送交列昂尼德·勃列日涅夫。这是长期的议事规则:勃列日涅夫是最高领导
人,尽管已将一切交给格里高尔·波罗维奇管理,但对E分部仍直接负责。这个分部
对于党的领袖而言非常重要——他亲眼见证了由这个分部所引发的一切(至少是重
要的一切)。而且,波罗维奇一定已经向他汇报了该分部的超常工作方面的许多情
况——间谍活动——所以勃列日涅夫至少有点资格评判这里已发生的一切。或者说
克拉科维奇希望如此。无论如何,这得比试图向尤里·安德罗波夫解释要好!
“克拉科维奇?”电话另一端的人嚷道。(这真是党的领袖吗?)
“呃,对,先生,菲力克斯·克拉科维奇。我是波罗维奇同志的手下。”
“菲力克斯?干吗把你的名字告诉我?你希望我叫你名字吗?”对方的话中透
出强硬,但听起来又像嘴里在吃玉米糊。克拉科维奇听过勃列日涅夫几次少有的演
讲:这种声音只能是他的。
“我……不,当然不,党的领袖同志。”(一般人到底如何称呼他?)“不过
我……”
“听着,你在那里负责吗?”
“对,呃,党……同志——”
“别来那一套了,”勃列日涅夫生气了,“我不需要你提醒我是谁,我只要答
案。幸存者中没有比你级别更高的?”
“没有。”
“跟你平等的人呢?”
“有四个,一个疯了。”
“哦?”
“出……出事时他疯了。”
对方停了一下;然后又开始说话,不过声音已经柔和了一些:“你知道波罗维
奇死了吗?”
“知道。他的邻居在他朱可夫卡的别墅里找到了他的尸体。那位邻居原来是克
格勃,与安德罗波夫联系,后者派了一个人来。此人现在就在这里。”
“我知道另一个名字,”勃列日涅夫沙哑的咯咯产继续着,“鲍里斯·德拉哥
萨尼。他如何了?”
“死了,”克拉科维奇脱口而出,“多谢上帝!”
“呃?一位同志死了,你却很高兴?”
“我……对,很高兴。”克拉科维奇大疲劳了,只能根据内心诚实地回答。
“我认为他很可能是肇事者之一;至少,我认为是他给我们招来这一切的。他的尸
体——还有英国特工哈里·基奥的,我们觉得。还有——”
“鞑靼人的?”勃列日涅夫现在平静了。
克拉科维奇叹了口气。对方到底不是个墨守成规的人。“对,不过已经……死
了。”他回答。
又出现了沉默。“克拉科维奇——呃,菲力克斯,你说?——我读过其余三个
人的陈述。那些陈述属实吗?难道没有误差吗?难道不是集体催眠或者别的什么造
成的结果?情况真有那么糟糕吗?”
“陈述属实——不会有错——真有那么糟糕。”
“菲力克斯,听着。你把那里接管过来。我指的是由你接替那里的位置。我不
希望E分部关门。它不仅对我们的安全事业有好处;而且对我个人而言,波罗维奇比
我众多将军所想的东西更有价值。所以我希望重建这一分部。好像你有事儿干了。”
克拉科维奇感觉自己像被狠狠地拍了一下的一只苍蝇:打了个踉跄,一时不知
说什么好:“我……同志……我想说——”
“你能行吗?”
克拉科维奇没有发疯。这是一个一生难逢的机会:“重建需要多年——不过,
我会努力去干。”
“好!如果你接手了,就不仅仅是试试而已,菲力克斯。告诉我你需要什么,
我会保证你都能得到。我要的第一样东西是答案。而且我是唯一得到那些答案的人,
明白吗?这件事得保守秘密。不能泄漏出去。这倒让我想起来了——你说现在你身
边有克格勃的人?”
“他站在外面的院子里。”
“叫他过来,”勃列日涅夫的声音又开始严厉起来,“叫他听电话,我马上和
他说话。”
克拉科维奇穿过房间往外走,但就在此时,门开了,谈话中提到的那个人进来
了。他耸耸肩,用乖戾的神情眯着眼看克拉科维奇,说,“我们还没完,同志。”
“我看我们是完了,”克拉科维奇觉得像浮塞一样找到了支持。一定是开始疲
倦了。“有人打电话找你。”
“呃?我?”对方从他身边蹭过去,“是谁,办公室的什么人?”
“不太清楚,”克拉科维奇撒谎,“我觉得是总部的人。”
克格勃的人冲他皱着眉,绷着脸,抓起桌上的电话:“我是雅诺夫。什么事儿?
我这边很忙,而且——”
他的脸色与感情马上起了巨大变化,浑身明显地摇摆和颤动。好像只是电话才
让他停在那里。
“是的,长官!噢,对,长官。对,长官!对,对,长官。我会照办,长官。
是的,长官。不过我——不,长官。对……对长官!”他好像疯了,把电话递给克
拉科维奇,很高兴自己终于摆脱了。
克拉科维奇从他手中接过电话时,特工邪恶地低语:“傻子!是党的领袖!”
克拉科维奇有意把眼睛瞪得又大又圆,张大嘴巴,然后对着话筒不经意地说:
“我是克拉科维奇。”马上把电话对着克格勃的人,让他听听勃列日涅夫的声音:
“菲力克斯?那个蠢货走了吗?”
这回该那位特工张嘴表示惊讶了。
“他现在要走了,”克拉科维奇回答,并且冲着门狠狠地点了点头,“出去!
为了你的前途,尽量记住党的领袖对你的吩咐。”
克格勃特工惶惑地摇了摇头,舔舔嘴唇,向门边走去,仍是一脸煞白。到了门
口转过身来,伸出下颌。“我——”他开始说。
“再见,同志,”克拉科维奇打发他走。“现在他走了。”门“砰”地关上后,
他最后证实道。
“好!我不希望他们插手。他们没有跟格里高尔干过。我也不希望他们给你捣
乱。他们的问题和你的问题都直接向我汇报。”
“好,长官。”
“现在,我要这些东西……不过先告诉我——分部档案还在吗?”
“除了我们的特工之外,这里一切几乎完好无损。有破坏,而且很大。但是我
觉得档案、设备和别墅本身——井井有条,毫发无损。人力的情况就不同了。我来
告诉你我们剩下的人手。还剩下我和其他三个幸存者,在各个地方休假的六个,与
我国驻英国、美国和法国大使馆联系、永久负责的三个相当不错的受遥控者,另外
有四到五个在世界各地的阵地特工。死了二十八个,我们几乎丧失了三分之二的工
作人员。多数精英都死了。”
“是,是,”勃列日涅夫有点不耐烦了,“人力是重要的,这就是为什么我问
你有关档案的事儿。招人!这是你的首要任务。我知道这要花很长时间,马上开始
吧。老格里高尔曾经告诉我你们那里有一眼就能看出对方是否有特工才能的特别人
才,对吗?”
“是的,我还有一个能很好地发现别人是否具有特工才能的人,”克拉科维奇
回答,同时不自觉地点了点头,“我马上用他。当然,我也要开始研究波罗维奇同
志的档案。”
“好!那就看你能多快就把那个地方整理好。至于那些鞑靼人的尸首,把它们
烧了!别让任何人看见。我不管你如何干这件事,动手干吧。然后,就别墅修理写
一个完整简短的工程报告。我会派人马上行动。我准备在这儿安排一个人,在他给
你的这个电话旁或另一个号码旁,你任何时候都可以和他联系任何事情。从现在就
开始。你把情况告诉他,由他转告我。他是你唯一的上司,而且对你有求必应。看
我对你多重视,菲力克斯?对,这就可以开始干事了。至于其他的:菲力克斯·克
拉科维奇,我想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英国人。美国人和中国人他们先进那么
多吗?我是说,哈里·基奥这一个人怎么能造成那么大的破坏?”
“同志,”克拉科维奇回答,“你提到了鲍里斯·德拉哥萨尼。我见过他工作
的情景。他能召亡魂问卜,察觉死人的秘密。我见过他鼓捣尸体,简直让我做了几
个月的噩梦!你问哈里·基奥怎么能造成那么大的破坏?从我目前发现的些微线索
来看,似乎他无所不能:遥感、挪移,甚至是德拉哥萨尼的召亡魂问卜术。他是其
中最优秀的。不过我认为基奥强出德拉哥萨尼一大截。折磨死人,从他们的血、脑
和内脏中榨出秘密是一回事,而将他们从坟墓里召出来,让他们为你拼命又完全是
另一回事!”
“挪移?”党的领袖思考了一阵儿,然后不耐烦地回答:“你知道,我听到的
越多,就越不可能相信。除非我看到波罗维奇的结果,否则我不相信。除此之外,
让我如何解释几百具鞑靼人的尸体,呃?不过目前……关于这个问题我已经跟你谈
得够多了。我还有其他的事儿要干。再过五分钟,我就让你的联系人来听电话。考
虑考虑。告诉他你想干的事情和你需要的任何东西。他能给你什么,都会给。以前
他也接过类似的任务。哦,不完全是这种!最后一件事……”
“嗯?”克拉科维奇的头开始眩晕。
“让我再说一遍!我要答案。越快越好。但有个时限,一年为限。到那时为止,
分部的工作要保证百分之百的效率,我要了解一切。我们会明白一切。你明白,我
们有了答案以后,菲力克斯,就会和制造这一切的人一样聪明。对吗?”
“好像合乎逻辑,党的领袖。”
“对,去干吧。祝你好运……”电话发出一阵连续的嗡嗡声。
克拉科维奇把电话小心地搁回叉簧上,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然后向门口走去。
他在头脑里排列着要办的事情的大概先后。在西方世界这种大悲剧永远掩盖不了,
可是这是苏联,遮掩远不是件难事。克拉科维奇不能肯定这是否是一件好事。
1.死者都有家属。现在得给他们编点什么故事——也许可以说发生了一场“大
灾难”。这一定是他的联系人的责任。
2.E分部的一切人员,包括知道这里已经发生的一切的三个人,必须马上召回。
他们现在都呆在家里,不过非常明白自己要缄口不言。
3.E分部二十八位同事的尸体得收集起来,装殓好,为埋葬作最好的准备。这
件事得由幸存者和休假回来的人完成。
4.招人必须马上开始。
5.必须任命一个副官,好让克拉科维奇从头开始一个合适、全面的调查。这是
根据勃列日涅夫的命令必须由他亲自抓的事情。
还有,6……前5项运作的时候,他会想起第6项!但在前5项中任一项运作之前
——他在门外找到了军队卡车司机——穿制服的年轻中士。“你叫什么名字?”他
无精打采地问——他需要马上去睡会儿了。
“古尔哈洛夫中士,长官!”对方马上立正。
“名字?”
“谢尔盖,长官!”
“谢尔盖,叫我菲力克斯。告诉我,你听说过菲力克斯猫吗?”
对方摇摇头。
“我有一位朋友,专门收集老电影,老卡通,”克拉科维奇边说边耸肩,“他
有关系。美国卡通人物中有一只好玩的菲力克斯猫。这个菲力克斯是一个非常警惕
的人物。猫通常都这样,你知道吗?在英国军队里,士兵也称未爆弹的处理军官为
菲力克斯——因为他们走动时得非常小心。啊!也许我母亲应该叫我谢尔盖,呢?”
中士挠头。“长官?”
“别介意,”克拉科维奇说,“告诉我,你带了备用油吗?”
“只剩油箱里那点了,长官。约五十升。”
克拉科维奇点了点头。“好,我们上车,我会告诉你开往何方。”他指挥司机
绕过别墅,来到存航空汽油的直升机着陆区附近的油库旁。这里离刚才的地方很近,
但是与其将航空汽油送到卡车旁,不如将卡车开到航空汽油库旁。一路上坑坑洼洼,
十分颠簸,中土问:“长官,这里出了什么事儿?”
克拉科维奇第一次注意到司机的眼里神色茫然。他帮司机把沉甸甸的货物装上
车。“永远不要提这种问题,”克拉科维奇告诉他,“事实上只要你在这儿——很
可能是很长一段时间——就不要提任何问题。一切都按吩咐去办。”
他们把航空汽油桶装到卡车的后栏板之内,驶向泥沼似的别墅地区的森林一角。
谢尔盖·古尔哈洛夫提出抗议,但是克拉科维奇让他往前开,直到卡车陷入翻起的
泥雪相和的沼泽之中。他们再也无法往前行驶时,克拉科维奇说:“到这里就行了。”
他们下了车,卸下航空汽油,中土帮着克拉科维奇往各处和卡车内泼航空汽油,
不过他仍在抗议。然后,克拉科维奇问:“车里还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没有,长官。”古尔哈洛夫开始激动了,“长官,呢,菲力克斯——你不能
这么做。我们不能这么做!我会上军事法庭,甚至被处决的!我回到营地时,他们
会——
“你是已婚还是单身?”克拉科维奇又把一长条航空汽油从卡车上远远泼进树
林。汽油在雪上割出一条暗槽。
“单身。”
“我也是。很好!那你就不用再回军营了。谢尔盖,从现在起,你永远跟着我。”
“可是——”
“没有可是。党的领袖已经下了命令。你应该感到荣幸!”
“可是我的军士长和中尉他们——”
“相信我,”克拉科维奇又打断他,“他们会为你骄傲。吸烟吗,谢尔盖?”
他拍了拍现在已不是那么白的外套口袋,找到了香烟。
“嗯,长官,有时吸。”
克拉科维奇递给他一支烟,又往自己的嘴里塞了一支。“我好像忘了带火柴。”
“长官,我——”
“火柴。”克拉科维奇重复了一遍,伸出手去接火柴。
古尔哈洛夫屈服了,开始把手插入深深的口袋。如果克拉科维奇疯了,最终一
切都会如意。他们会把他关押起来,而谢尔盖·古尔哈洛夫中士也会被免罪。当然,
他说可以假定他疯了,并在此时此地向他发起突然袭击。这样,只要他疯了,就会
是英雄。他已做好准备。
克拉科维奇重复了一遍,伸出手去接火柴。
克拉科维奇明白事情在数秒之内就要发生了。这就是他的天才:有先知——预
见。在这种情况下它的用处像感应;他几乎可以感觉年轻中士的肌肉凸了起来。
“如果你那么做,”他直盯着对方的眼睛,又快又认真地说,“他们就真会送你上
军事法庭!”
古尔哈洛夫咬着嘴唇,捏紧拳头,摇摇头,后退了一步。
“嗯?”克拉科维奇很耐心,“你真认为我在滥用党的领袖的名义?”
中土掏出一盒火柴,递了过去。他们离开了那条航空汽油浇过的路。然后克拉
科维奇给中士和自己点燃香烟,把手掌窝成杯状,拦住火苗,等到整根火柴都燃了
起来,才将它扔向遭受毁灭性创伤的白雪。
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蓝色火苗回窜到三十码开外的卡车旁,暗槽两旁的雪在突
然的强热作用下,自行坍塌了。卡车在令人头晕眼花的大火与明亮耀眼的蓝色之中
燃烧了。
两个人往后退,看着火苗继续上窜。古老的尸首似乎在精巧地烧着——他们能
听到它们的“咯咯”、“嘶嘶”和“扑扑”声。“回到你们所来的地方去,小伙们,”
克拉科维奇想,“任何人都无法再打扰你们了!”“快,”他大声叫喊,“让我们
在卡车油箱爆炸之前逃走。”
他们在雪地上笨拙地往别墅跑。奇怪的是,等他们到了别墅附近时,油箱才爆
炸;这时卡车已成了一个熊熊燃烧的炮弹。他们听到一声“轰隆”,感到它在震动,
又回头看。汽车底盘和上部结构都四散横飞,带着火焰的碎片落在白雪上;一团浓
烟烈焰在树顶上高高翻腾。任务完成了……
克拉科维奇通过电话和他的联系人谈了一会儿。那个无名的声音对他所说的似
乎没什么兴趣,而联系人的主人要求克拉科维奇提供更多的信息时,他的话就像一
把剃刀那样精确和犀利。克拉科维奇最后说:“哦,我这儿有了一个新助手,叫谢
尔盖·古尔哈洛夫中士,是塞普克霍夫供应和运输营地的。我要他呆下来。你能让
他从现在开始,永远呆在别墅吗?他又年青又强壮。我有好多事让他干。”
“行,我就办,”回答冷静而清晰,“他给你干零活儿,是吗?”
“最后兼做保镖,”克拉科维奇说,“我体力方面不太行。”
“很好。我要查一查把他换到军事贴身保镖这一行的可能性有多大。如果他不
合适的话,还要查一查武器方面的原因。当然,我们可以走捷径,给你弄一个职业
人员……”
“不,”克拉科维奇语气坚决,“不要职业的,这个就行。他非常天真,我喜
欢这种人。他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克拉科维奇,”另一端的声音说,“我需要知道其中的原因。你是同性恋吗?”
“当然不是!哦!我明白了。不,我确实需要他——他看起来像船厂的焊机一
样明亮艳丽!告诉你我为何现在要他——因为我在这儿很孤独。你如果在这儿,就
会明白我的意思。”
“哦,有人告诉我你得受许多苦。好,这件事就交给我吧。”
“谢谢!”克拉科维奇说着,挂断了电话。
古尔哈洛夫被打动了。“就那样,”他说,“你的权力很大,长官。”
“好像是那么回事,不是吗?”克拉科维奇疲倦地笑了笑,“听着,我双脚已
经不能再挪动了。可是睡觉前还有一件事要干。听我说,你如果认为目前看到的一
切令人不舒服,待会儿看到的东西要糟糕得多!跟我来。”
他在前面5;路,穿过弹痕累累、一片狼藉的房中的瓦砾堆,从加了屋顶的庭院
进入原来的主楼,然后爬上两个因年代久远而凹陷的石梯,进入姊妹楼中的一栋。
这是格里高尔·波罗维奇工作过的地方,被德拉哥萨尼在恐怖的晚上用作控制室。
楼梯井弹痕累累,一片狼藉,到处都散落着炮弹的小碎片、压扁了的铅制子弹
和铜制子弹壳儿。空气中仍然充斥着无烟线状火药的臭味。一定是楼遭到袭击时从
顶上掷下的爆炸榴弹所造成的结果。但这一切都未能阻止哈里·基奥和他的鞑靼部
下的进攻。在第二层的楼梯平台上,通向一个小前厅的门开着。这间房原来是波罗
维奇的秘书尤尔·加仑斯基的办公室。克拉科维奇了解这个人的情况:通常胆小,
无超感觉才能。只是个普通人物而已。
在敞开的门与楼梯井安全扶手之间的平台上,身着别墅执勤服的尸体俯卧着:
灰色的工作服,一条黄色对角线划过心脏部分。不是加仑斯基(他只是一个文职人
员),而是值勤官。死尸的脸部直贴在血泊中,扁平得出奇。这是因为脸部没剩什
么了,已经成了一堆平平的肉糊。
克拉科维奇和古尔哈洛夫小心地跨过尸体,进入小小的办公室。缩在办公桌后
一角的是尤尔·加仑斯基:他坐着,手里抓着穿过胸膛的一把已经生锈的弯剑;由
于剑刺入的力量过猛,使他连人带剑都被钉在墙上了。他的眼睛还睁着,但已没有
恐怖的神情了。对有些人而言,死亡从他们身上窃走一切表情。
“天哪!”古尔哈洛夫低语。他从未见过类似情景,甚至未参加过实战。
他们穿过第二个门进入波罗维奇原来的办公室。
房间宽敞,透过一个巨大的防弹凸窗可以看到外面,并从楼上弯曲的石墙向远
处的森林眺望。地毯烧着了。到处斑斑点点;用实心橡木做成、像一块大木片的办
公桌立于一角,接收穿过窗户射入的光线,也受到后面石墙的保护。至于房间的其
他部分:简直是一片废墟——一场噩梦!
粉碎了的无线电将机壳内的一切东西都洒在地上;墙上斑痕累累,门被四飞的
子弹震碎了;一位身着西服的年轻人的尸体仍然躺在原处(门后),几乎被机关枪
的火力撕成了两半,和自己的血一起凝在了地板上。这是哈里·基奥的尸体;没什
么引人注目的,不过他苍白而毫无表情的脸上没有恐惧,也没有痛苦。
房间另一边靠墙立着的一具尸体简直让人做噩梦。
“这是鲍里斯·德拉哥萨尼,”克拉科维奇指着尸体说,“我认为是钉人他胸
膛的东西控制了他。”他小心地穿过房间,站着凝视德拉哥萨尼的残骸和他的寄生
者;古尔哈洛夫就站在他身后,但不想靠得太近。
德拉哥萨尼双腿都断了,弯成一个奇怪的角度。他的上肢从墙上松散地吊到壁
脚板上,肘部离地面不远,前臂成九十度,双手伸出夹克袖子外很远。手像爪子,
又大又有力,似乎想抓什么东西,但是最后在抽搐中僵硬了。他的脸因极其痛苦而
扭曲成一副张口蹙眉的怪相,由于已经不成人脸而更加难看,加上脑颅上从左耳至
右耳的一道伤口就显得更为丑陋了。
可是他的脸!
德拉哥萨尼张开的嘴有大猎狗的脸那么长,露出弯曲的尖牙。头颅变了形,耳
朵前弯的地方尖尖的,贴在太阳穴上。眼睛成了破裂的红坑,下面是又长又皱的扁
鼻子,露出张开的鼻孔,好像大蝙蝠的卷曲鼻子。他就是这副样子:半人、半狼、
半蝙蝠。扎入他胸膛的东西更为可怕。
“那……那是什么?”古尔哈洛夫嗫嚅着问道。
“老天助我,”克拉科维奇摇摇头,“我不知道!可是它留在他体内,只露出
末端。”
那样东西的躯干像一条约十八英寸长的大水蛙,但越往尾部越细。没有四肢;
好像吸附在德拉哥萨尼的胸部,被重型机关枪的碎硬木座做成的尖木桩固定在那里;
皮肤灰绿、起皱。古尔哈洛夫看到它扁平、眼镜蛇似的无眼盲头躺在不远处的地毯
上。
“像……像一条大绦虫?”古尔哈洛夫脸上显出了恐惧。
“有点像,”克拉科维奇严峻地点点头,“可是聪明、邪恶而致命。”
“我们为什么来这里?”古尔哈洛夫的喉结上下滚动,“比这儿好的地方多的
是。”
克拉科维奇脸色苍白,表情痛苦。他能充分理解古尔哈洛夫的感觉。“我们来
这里是因为我们得烧掉这一切。”他的才能又一次告诉他必须彻底消灭德拉哥萨尼
和他身上的共生者。他环顾四周,看到一个高高的钢挫屑柜子靠着门边的墙壁立着。
他和古尔哈洛夫拽出柜子里的架子,将柜子变成一个金属棺材,把它放倒,沿着地
板拖向德拉哥萨尼身边。
“你抬他的肩膀,我抬大腿,”克拉科维奇说,“我们把他弄进柜子以后,把
柜门关上,然后沿着梯级把柜子滑下去。说实话,我不想碰他。我会尽量不碰他。
这种方法最好。”
他们小心地抬起尸体,费力地把它放到柜边,然后放下去。古尔哈洛夫去关门,
但突出的木桩挡住了去路。他双手抓住破碎的座几——想着把它像拳头一样砸在克
拉科维奇的心脏上!
“别碰!”他大叫,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古尔哈洛夫把木桩旋松了,无头水蛙似的东西活过来了。它丑陋的给输似的躯
体开始疯狂地抽打,差点从柜子里射了出来。同时它皮革似的皮肤在几处爆开,伸
出原生质的触角,蜷曲,颤动,表现出无知的剧痛。这些假足突然伸出,打击柜子
的边沿,又蜷曲起来,停在德拉哥萨尼的尸体上。它们穿过衣服、死肉,往他体内
打洞。又有假足从母体中生发出来,形成倒钩,钩进德拉哥萨尼的肉中。一根触角
深入他的胸腔,很快就膨胀到人的手腕那么宽;其余的触角分解它们的倒钩,放出
钩子,退缩,然后跟着主校进入德拉哥萨尼体内。随着最后的一声“扑”的吮吸,
整个机体都拉入了德拉哥萨尼的体内。柜子里的躯干开始起伏和悸动。
在这一切进行时,古尔哈洛夫走开了,爬上了办公桌。嘴里说些含混不清的污
言秽语,像个女人一样尖叫。他指着一个东西。由于惊讶和恐惧而差不多麻木的克
拉科维奇看到水蛭似的动物扁平的眼镜蛇头部在地上摆动,像一条搁浅的比目鱼一
样上下扑腾。他发出一声恶心的叫声,开始恐慌,然后握紧拳头以驱走恐慌。最后
“砰”地关上柜门,拨上门栓。
他从柜子四散的杂物中抓了一个铁抽屉,大叫:“啊,快来帮我!”
古尔哈洛夫从办公桌上下来,手里还牢牢抓着本桩,表情像死人一样严峻。用
木桩戳那个东西扑腾的脑袋,一直低声诅咒它,最后才把它骗进了克拉科维奇的抽
屉里。克拉科维奇突然以架子的一部分压住它,古尔哈洛夫拿来两块石板压在架子
上。柜子和抽屉又颤动、摇晃了几十秒钟,然后停住了。
克拉科维奇和古尔哈洛夫像两个幽灵似的面面相觑,喘气,脸色像床单一样煞
白,双眼圆睁。然后克拉科维奇大叫,伸手掴了对方一记耳光。“保镖?”他叫道,
“该死的保镖?”他又沉沉地打了对方一下。“该死的地狱!”
“我……对不起。我不知道如何……”古尔哈洛夫噤若寒蝉,好像要晕过去似
的。
古尔哈洛夫稍稍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又出发了。
他以惊人的速度扛回一个五加仑的汽油容器。他们把抽屉上的架子拉出来,露
出一条小缝儿,往里倒航空汽油。抽屉里已经没有动静了。“够了!”克拉科维奇
说,“再多点就会爆炸了。好了,帮我把柜子拖到另一间房里去。”他们一会儿就
回来了。克拉科维奇倒出波罗维奇的办公桌抽屉,发现了他在寻找的东西:一小团
线。喀嚓一声从上面折下十英尺,把它浸在航空汽油里,小心地由小缝儿将一端坠
人抽屉里,然后在地上对着门把线拉直,拿出古尔哈洛夫的火柴。点引信时,他们
都护着眼睛。
蓝色火苗飞速穿过地面,窜入抽屉。“扑”的一声闷响,架子、石头和其它一
切都窜上了天花板,然后又掉回地面。金属抽屉成了火海,扁平的蛇头起舞、蹦跳,
但一会儿就停止了。抽屉开始屈服于热量;周围的地毯也变黑了,突然燃起熊熊大
火,抽屉里的怪物膨胀起来,裂开了,很快就化成了液体,然后又开始燃烧。克拉
科维奇和古尔哈洛夫又过了足足一分钟才将火扑灭。
克拉科维奇草草地点了点头。“好,至少我们知道那个怪物燃烧了!”他说,
“很可能是死了,不过根据我的书上所说,东西死了以后,会静卧着。”
他们跌跌撞撞地把柜子弄到两段梯子以下的一层,然后又通过受战斗袭击的大
楼来到外面空旷的地方。克拉科维奇站在旁边守着,古尔哈洛夫回去取航空汽油。
回来时,克拉科维奇说:“这个东西有点捉弄人。我们先在柜子四周倒一点汽油。
这样,我们打开柜子时,如果里面的东西还在动,我们就跑得离它远点儿,扔一根
火柴进去,直到它不动了。就这样……”
古尔哈洛夫似乎不太肯定,不过他现在比刚才警觉多了。
他们在柜子上和四周泼上汽油,然后古尔哈洛夫后退了一大截儿,克拉科维奇
把门栓滑回去,“当当”地把门推开。德拉哥萨尼在里面盯着天空。他的胸膛动了
一下,仅此而已。克拉科维奇开始小心地在德拉哥萨尼的脚附近往柜子里泼航空汽
油时,古尔哈洛夫走了过来。“别泼得太多了,”这回中士开始警告他了,“不然
就会像颗炸弹一样爆炸!”
汽油没过德拉哥萨尼直挺挺的身躯约一英寸,强烈地挥发,死者的胸膛又突然
倾斜了一下。克拉科维奇停止泼油,盯着死者,后退了一点儿。古尔哈洛夫站在危
险圈之外,拿着火柴准备擦燃。光滑发亮。灰绿的触须从德拉哥萨尼的胸膛萌生出
来,顶部形成一个拳头大小的圆球,接着又变成眼睛。克拉科维奇看到这个圆球时,
知道它没有思想和没有知觉一只是一片空洞洞,只会盯着看,不知道事物之间的关
系,也没有感情。克拉科维奇甚至怀疑它是否能看东西。它肯定没有能传递什么信
息的头脑。眼睛融化成原生质,又化成无知地碰撞的小颚。然后又陷进去了,不见
了。
“菲力克斯,走开!”古尔哈洛夫有点紧张了。
克拉科维奇退到危险圈之外;古尔哈洛夫点燃一根火柴,扔了过去;一会儿柜
子就成了一片火海。像接受检测的喷气式机发动机的长椭圆形孔一样,柜子里向寒
冷的空气中喷出一片苍白的蓝色火焰,现出剧热的闪亮光柱。然后德拉哥萨尼坐了
起来。
古尔哈洛夫攫住克拉科维奇,紧缠着他。“噢,天哪!哦,妈呀——他又活啦!”
他低沉而沙哑地说。
“不,”克拉科维奇否定古尔哈洛夫的话,甩开了他。“它里面的东西活着,
但没有知觉。全是出于本能,没有头脑指挥。它会逃跑,可是不知道如何逃跑,甚
至不知道从哪儿逃跑。如果你戳海参,它就作出反应,溢出内脏。没有头脑,只会
作本能反应。看,看!它在融化!”
不过事实上似乎是德拉哥萨尼在融化。烟从他黑色的躯壳中向上冒;皮一层一
层地剥落,突然燃成大火;身体上的脂肪像蜡烛上的蜡一样往下流,被大火吞没了。
体内的怪物感觉到热量的存在,作出了反应。德拉哥萨尼的躯干颤动,摇摆,悸动。
上肢直伸出去,然后又掉了下来,垂落在大火之中的柜子四周,一直摆动和抽搐。
他的衣服现在已经完全烧光了;克拉科维奇和古尔哈洛夫看着、抖动着。德拉哥萨
尼身上各处发脆的肉突然裂开,伸出吓人的抽打触须,融化后溅人火炉里。
稍过一阵儿,他又倒下了,不动了。这两个人站在雪地上观火,等它燃尽。过
了整整二十分钟才熄灭,不过他们仍然站在那里。
1977年8月27日下午三点。
雄伟的伦敦饭店,从白厅步行就可轻松到达,不过内涵远远超过它的外表所展
示出来的东西。整个顶层已经交给一个“国际金融企业家公司”了,饭店经理对它
的全部了解就是如此。该公司在饭店后面有自己的专用电梯,甚至有自己的火警太
平出口。事实上这家公司拥有顶层,因此完全不受饭店的控制和管理。
简而言之,顶层是英国的秘密机构中最秘密的:超感知觉情报部门,这是英国
设立的与俄罗斯在莫斯科郊外的布朗尼兹别墅相对应的机构。饭店只是总部;还有
两个“分部”,一个在多塞特,另一个在诺福克,两个直接联系,也与总部直接联
系,方式是有线电话、无线电话和电脑。这种联系,虽然有高安全性的防火墙保护、
当然仍有可能受到高技术的进攻;聪明的“黑客”总有一天会侵入其中。希望在这
一切发生之前,该分部的通灵术已经十分发达,不需要这一切技术方面的东西。无
线电波传播的速度为每秒186,000英里,而人的思想传播是即时的,图像也更生动、
更完美。
阿勒克·凯尔就是这么想的。他坐在办公桌前,为六个特别分部的官员制定
“安全规则”——他们一生的唯一任务就是保证名叫哈里·基奥——小哈里(超感
知觉情报部门未来的领导人)、出生才一个月的男婴的个人安全。
“哈里,”凯尔泛泛地大声说,“如果你还想于的话,现在就可以去干。”
“不,”马上有人回答,这一点在凯尔的头脑里明确得令人吃惊,“现在不干,
也许永远也不干!”
凯尔张开嘴,从转椅上站了起来。他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八个月前了解的事
情跟这件事很相似。这叫通灵。但又不只是通灵。他刚才在想那个男婴,这个男婴
头脑中储藏着世界上仅存的最伟大的超感知觉能力:哈里·基奥。
“天哪!”凯尔咕哝道。这时他明白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那是他昨晚做的
一个一般的梦或噩梦——他被小猫一样大的水蛙压着,它们的嘴紧扣在他身上吸血,
使他跳了起来,在死寂的树林空地中语无伦次地说话,直到他已经十分虚弱、没法
继续斗争下去为止。然后他跌入松树的针叶堆里,水蛙抓住了他——他明白自己在
变成水蛙!
好像是老天可怜他,这一吓就把他吓醒了。至于命运的含义:凯尔好长时间没
有读解这类预知景象的含义了——它们挺费解:内容往往很神秘,很少能让人看清
楚。不过他当然知道这就是那种梦,现在他觉得这一切与梦也有点关系。
“哈里?”他对着房间里突然变冷的空气发问。哈里的气息在空气中缕缕上升;
才过了几秒钟,温度就大降了。情况跟上次一模一样。在屋子中央、凯尔的桌前,
慢慢出现了什么东西,使他的香烟里冒出来的烟颤动,空气似乎也在摇摆。他站起
来,飞速穿过房间,走到窗户旁,调整百叶窗。屋里越来越黑暗了;桌前的形象显
现得更清楚了。
凯尔的对讲机发出紧急的“嗡嗡声”;他跳到6英寸高的桌上,摸到了接收按钮,
听到一个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阿勒克,这儿出大事了!”是卡尔·昆特,他是
个最受赏识的通灵高手,可以把东西放到指定的地方。
凯尔摁了一下发送按钮,又放了下来。“我知道。现在我有感觉了。但还可以,
我一直有点盼望出现这种情况。”现在他摁了一下指挥按钮,对整个总部发言。
“我是凯尔,永远不想和任何人交谈。不要向我传递信息,不要往这儿打电话,不
要提问题。愿意的话,可以收听;不过不要干扰我。我会找你们的。”他摁了一下
桌上的电脑键盘上的安全按钮,门窗“砰”地合上,发出的声音耳朵刚好能够听到。
现在他和哈里·基奥完全独处一室了。
凯尔强迫自己放松,盯着隔桌正对着的基奥的——幽灵。他想起了一个老观念,
这个观念一直缠着他,从他来这里为超感知觉情报部门工作的第一天就如此。
令人可笑的血淋淋的外套、机器人与浪漫者、超科学与超自然的东西、遥测与
感应、用计算机确定的概率模型和预知。新颖的机械……和幽灵!
“没有幽灵,阿勒克,”基奥懒洋洋地笑了,模糊地回答,“我觉得我们上次
就撞上了这些玩意儿?”
凯尔觉得有种压迫感,但不在意。上次他也经历了类似的事情。“上次?”他
大声地说,因为大声说话让人感觉容易多了,“哈里,那是八个月前的事了。我开
始觉得我们不会收到你的信了。”
“也许你们不会,”对方回答,嘴唇却纹丝未动,“相信我,我事多,很忙。
不过……出了一件事。”
凯尔不像刚才那么恐惧了,脉搏也慢慢恢复正常了。他的身子从椅子上前倾,
上下打量对方。噢,是基奥,没错。不过现在的基奥与上次不同了。上一次凯尔的
第一个想法就是——幽灵——是超自然的。不仅仅是非正常的或由超感知觉产生的,
而是这个世界所没有的超自然的东西。就像现在,办公室的扫描仪未能发现它;它
来了,给凯尔讲了一个奇怪的真实故事,离去时了无痕迹。不,也不完全是这么回
事,因为他记下了所说的一切。一想起这件事他的手腕就痛。可是无法给它拍照,
无法记录它的声音,也无法以任何方式伤害或干涉它。整个总部的人都在监听凯尔
与基奥谈论这一切的话,不过他们只能听到凯尔的声音。可是基奥确实也在这里:
至少中央空调的恒温器能感觉到。因为空调刚开始发挥作用,就上了几个等级,以
补偿温度的骤降。就是如此,卡尔·昆特也明白。
这个形象似乎蚀刻在苍白的蓝光之中:像月亮光束一样缥缈,还不到一股烟那
么大。虽然它没有形体,可是其中蕴含着让人难以置信的力量。
如果考虑基奥被霓虹灯照着的脚差一点就触到地面,他一定有五英尺十寸高。
如果他身上的肉都是真的,而不是发光的丝条,他可能重达九点五到十英石。他身
上的一切都在发着模糊的荧光,好像是闪着某种微弱的闪光,所以凯尔说不出是什
么颜色。他的头发像个不干净的拖把,可能是浅棕色;脸上长了些雀斑。他可能已
经二十一或二十二岁了。
他的眼睛很逗,看着凯尔,似乎看穿了他,而且似乎凯尔是幽灵而不是幽灵是
凯尔。那些眼睛蓝蓝的,像一种吓人的几乎无色的蓝色霓虹灯——但还不止于此,
那双眼睛分明告诉人们它们了解的比任何二十二岁的人应该知道的都多。过去一切
岁月的智慧似乎都锁在其中,多个世纪以来的知识正好位于覆盖它们的蓝雾的微光
之下。
此外,它的面部美如蓝瓷,也像蓝瓷一样易碎;双手细长,越往指尖越细;肩
膀有点耷拉;皮肤苍白,除了雀斑之外,并无瑕疵。不过就算只有那双眼睛,在街
上时你也很可能不会看他第二眼。他还只是……一个年轻人。或曾经是。
现在呢?现在他已变样了。哈里·基奥浑身实际并不存在,可是他的头脑一直
在动,而且被包裹在一个新的——很新的——躯体里。凯尔开始不自觉地审视幽灵
的那部分,然后很快停下了。那儿有什么可审视的?无论如何可以等待,不太重要。
要紧的是基奥在这里,而且他有重要的东西要说。
“有事?”凯尔重复基奥幽灵的论述,开始发问。“什么事情,哈里?”
“今人恐怖的事情!现在我只能给你描述一个起码的轮廓——我对它知之不多,
还不太清楚。你还记得我给你讲的俄罗斯的E分部吗?还有德拉哥萨尼的事情吗?我
知道你无法查证这一切,你调查过吗?你相信我对你说的德拉哥萨尼的事情吗?”
基奥对凯尔说话的时候,凯尔就这样入神地盯着他已经变得不同的那部分,也
就是他上次见到他或感觉他的时候他所起的变化。这时,幽灵的肚子上悬浮着一个
赤身男婴,或者说有点像男婴的东西:它像基奥一样无形——悬在半空,绕着自己
的轴缓缓旋转,在基奥躯体所占的空间里翻转。婴儿像一个在某种不可见的搅动液
体中浮动的胎盘一样蜷曲,又像某种奇怪的生物和一幅全息图。不过这是一个真实
的活婴;凯尔知道它就是哈里·基奥。
“关于德拉哥萨尼的事情?”凯尔又回到了现实中,“对,我相信你。我得相
信你。我尽量核实了,跟你说的丝毫不差。至于波罗维奇的分部——不管你干了什
么事情,都具有毁灭性!俄国人一周以后和我联系上了,问我们是否还要你……我
是指——”
“我的尸体?”
“——对,假如我们想要回来的话。你知道,他们和我们联系上了。直接联系
的。不是通过外交渠道,他们还不打算承认自己有这么个组织,也不指望我们承认
自己存在。因此你不存在,不过他们问我们是否想把你要回来。波罗维奇死了以后,
他们有了个新老板——菲力克斯·克拉科维奇。他说只要我们告诉他们如何把你要
回来,就可以要回来。你如何对他们的,他们也怎么对你,你实际上是如何对他们
的?对不起,哈里,我们得否认你是我们的人,告诉他们我们不认识你。实际上,
我们并不了解你!只有我,还有我之前的吉南爵士了解你。如果我们已经承认你是
我们中的一员,你所做的一切就会被解释为战争。”
“实际上,这是伤害!”基奥说,“听着,阿勒克,这次跟我们上次交谈可不
同了。我没时间,在形而上的平面上有相对自由。在梅比乌斯体里,我能自由活动。
可是现在是在有形世界,托身于哈里的躯体,我感觉简直像个囚徒。现在他睡着了,
我可以把他的潜意识作为自己的使用。他醒过来以后,头脑就成了他自己的,又会
像一块磁铁一样把我吸回去。他越强壮——他的头脑学得越多——我就越不自由。
最后我将被迫完全离开他,寻求在梅比乌斯体生存下来。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会解
释这一切,不过现在我们不知道他会睡多久,所以我们要巧妙地利用时间。我要说
的不能再拖下去了。”
“与德拉哥萨尼有某种关系?”凯尔皱着眉头,“德拉哥萨尼死了,你亲自告
诉我的。”
基奥的脸——他的幽灵的脸——又变严肃了:“你记得这个德拉哥萨尼是干什
么的?”
“他是个通灵术者,”凯尔毫无疑问地马上回答,“很像你。”他马上意识到
自己错了。本来他可以保持缄默的。
“不像我!”基奥更正他的话,“我过去是,现在也是一个通灵术者,而不是
一个召亡魂问卜者,是关亡师。德拉哥萨尼像一个失去理智的医生,不用麻醉药就
给人猛拔健康的牙齿,从死人身上窃取秘密。而我与死人对话,尊重它们。它们也
尊重我,哦,我说漏嘴了。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对,他是个召亡魂问卜者。不
过由于地下的老物对他所为,他已经比一个召亡魂问卜者更坏了。”
“当然。”这时凯尔记起来了,“你是指他也是一个吸血充?”
基奥在微光中摇晃的形象点了点头。“这才是我的确切意思。因此我才来这里。
你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对付它。你、你的分部,也许你的俄国对手也行。你
明白我说的话以后,就得动手了。”
基奥的话如此强烈,带着严重的警告口吻,把凯尔吓得脊梁上都起了鸡皮疙瘩。
“对付什么,哈里?”
“通灵术者中的其他人,”幽灵回答,“你知道,阿勒克,除了德拉哥萨尼和
西伯·费伦茨之外还有其他通灵术者。天知道还有多少!”
“吸血鬼?”凯尔极为恐惧。基奥八个月前给他讲的故事他记得再清楚不过了。
“你敢肯定?”
“对了。在梅比乌斯体中,我透过过去与未来时间的大门观察,看到了它们的
红线。如果不是它们穿过了小哈里的蓝色生命线,也穿过了你的生命线,我不可能
了解它们,也不会碰上它什么。”
凯尔一听,感觉心脏被一把精神之刀的尖锋刺入了。“哈里,”他结结巴巴地
说,“你……你最好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一切,以及我必须着手干的事情。”
“我尽可能全告诉你,然后再决定干什么。至于我是怎么知道要告诉你的一切
的……”幽灵耸了耸肩,“我是个通灵术者,还记得吗?我和西伯·费伦茨本人谈
过(我曾经答应过他),还和另外一个最近受害的通灵术者谈过。关于他的事以后
再谈。主要是西伯的故事……”

[楼 主] | Posted:2004-01-17 10:21| 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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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地里的老物微微抖动,轻轻颤栗,力图回到自己古老的梦中去。有样东西打扰
他,威胁要将他从黑暗的睡眠中惊醒,但是酣睡已经成了满足他的每一个需要的习
惯……几乎如此。
他紧抓住自己令人讨厌的梦——其中有疯狂和伤害、活的难受和死的恐惧、血、
血和血的乐趣,觉得冰冷的土块在包围他,压迫他,把他固定在黑暗的坟墓里。后
来泥土变得熟悉起来,也不再让他害怕;这种黑暗好像一个关好百叶窗的房间或深
深的洞穴,让人感觉是一种完全不见天日、难以穿透的阴暗;他的坟墓令人望而生
畏;它的位置,不仅将他与其他人分开,而且使他得到保护。他在这儿很安全。当
然,除非出现奇迹,有人帮助,否则将在这里永远受罚;不过也很安全——安全可
以说完全没问题。
不受人的侵扰——只是人中的大多数——就是把他安放于此的人。这个老物在
梦中时忘记那些人早死了,他们的儿子也死了,还有他们的儿子的儿子,儿子的儿
子……
地里的老物已经活了五百年,在不被教会接受的异教徒墓地里又活了五百年。
在他头顶,纹丝不动、银装素裹的森林空地的阴暗之中,坍塌的墓碑乱石诉说着他
的故事,不过只有他自己知道一切。他原名叫……不,吸血鬼没有这样的名字。他
的主人原来名叫西伯·费伦茨(最开始西伯也是人)。不过那已经是约一千年以前
的事了。
地里的那个东西的西伯部分仍然存在,不过已经随着其吸血鬼“客体”而改变、
混合和转形。现在二者合二为一,难以分离;不过在时间跨度达一千年的梦中,西
伯仍然能回到他的根那里,回到无比残酷的过去……
开始他不是一个费伦茨,而是一个昂加入,不过现在这一点也没有什么意义。
世代为农,先祖来自匈牙利的一个公国,穿过喀尔巴阡山脉,定居在注入黑海的德
涅斯特河两岸。“定居”几乎没法表达确切的意思。他们首先得和从黑海沿着河道
探索的维京海盗(可怕的瓦雅几人)斗争;此外,还得和来自草原的卡札尔人和分
封的马扎尔人以及不断向西、向北扩张的凶猛的培谢内几部落斗争。西伯当时还是
个少年;他被培谢内几称之为家的简易居住点被捣毁了,只有他活了下来,向北逃
往基辅。
他不太像个农民;由于块头大,更适合打仗。当时,大多数人个子矮小,瓦拉
几亚人西伯就成了一个巨人。到基辅以后,当上了弗拉基米尔一世的雇佣兵。弗拉
基米尔一世让他担任一个士兵小头目——弗埃弗德,派给他一百人。“参加我南方
的军队,”他命令西伯,“阻挡培谢内几人,杀掉他们,不让他们穿过罗斯。凭着
我们的新基督上帝起誓,我会为你加官晋爵,瓦拉几亚人西伯!”西伯很明显是在
绝望的时候制造他的。
做梦时,地里的那个东西记起了自己当时是如何回答弗拉基米尔一世的:“官
爵,留着吧,长官——再多给我一百人马,我要替您杀死一千培谢内几人才返回基
辅。而且,我要带回他们的大拇指作证!”
他得到了一百人;而且不管他喜欢不喜欢,也得到了旗帜:上面是一条一只前
爪竖起、向人警示的金龙。“这是希腊人给我们带来的真正的基督龙。”弗拉基米
尔告诉他,“现在龙在守卫基督的基辅——罗斯本身——在你的旗帜上以上帝的声
音怒吼!你打算在旗帜上印上什么?”当天早晨,他还向其他几个年轻的战士提过
这个问题。其他五位波雅尔有自己的随从,还有一队雇佣兵。他们全部带着一个与
龙齐飞的标志。只有西伯没有带。
“我不是波雅尔,陛下,”那位瓦拉几亚人耸着肩告诉他,“这不等于说我父
亲一家没有地位;事实上很有地位,也是正派人创立的,不过一点儿王家气派都没
有。我静脉里流的血既不是贵族的,也不是王子的。我立功以后,就把功绩加在你
的龙上。”
“我不敢肯定自己特别喜欢你,瓦拉几亚人。”弗拉基米尔当时皱起眉头,在
这个高大而严肃的人面前觉得不自在,“你声音洪亮,仿佛发自一颗未经世事的人
内心。不过——”他也耸了耸肩,“——完全没有问题,凯旋归来时,为你自己选
个标志。还有,西伯——带那些大拇指来见我。不然的话,我就用你的大拇指吊死
你!”那天中午,同时会说几种语言的七个连的士兵从基辅出发了,去增援罗斯被
包围的防御阵地。
一年零一个月以后,西伯带着几乎毫无伤亡的部下返回了,还从躲在南科瓦蒂
的山脚和山谷中的农民中招募了八十人。他没有要求国王接见,而是直冲弗拉基米
尔正在祈祷的专用教堂。他让已经十分疲倦的部下留在外面,拎着一个“咣啷咣啷”
的小袋走了进去,走近正在祈祷的弗拉基米尔·斯维雅托斯拉维奇大公,等他完成
祈祷。大公身后的基辅文职贵族死一般沉寂,都在等着大公接见他。
最后弗拉基米尔和希腊僧侣转向西伯,对于目睹的一切感到恐惧:西伯身上还
残留着田野和森林里的泥土;肮脏似乎已经嵌入他的体内;从脸的右颊高处到下颌
的中部,有一道刚痊愈的伤疤,现出一条几乎触骨的苍白的伤疤组织。而且,他去
的时候是个农民,回来的时候已经脱胎换骨:像鹰一样高傲,两边的浓眉差点在中
间连起来,鼻子略有点儿钩,一双黄色、圆睁的眼睛向人逼视。留着胡须,还有参
差不齐和蜷曲的黑髭;还穿着某位培谢内几头目用金银雕镂的盔甲,左耳耳垂上吊
着镶宝石的耳环。除了垂向两边的黑色额发外,头发全剃了,留的式样跟某些贵族
的一样。从他的神态来判断,看不出他知道自己站在一个神圣而且需要考虑自己举
止的地方。
“我了解你了,”弗拉基米尔小声说,“瓦拉几亚人西伯。你不怕真正的上帝
吗?你在基督十字架前不颤抖吗?我在为我们得救而祈祷,而你——”
“你要的东西我带来了。”西伯的声音深沉而悲哀。他把袋里的东西倒到旗帜
上。大公的随从和基辅贵族被惊得目瞪口呆,走了。垒在弗拉基米尔脚旁的一堆白
骨“骨碌”作响。
“什么?”他哽住了,“什么?”
“大拇指,”西伯说,“我把上面的肉烧掉了,以免臭气熏人。培谢内几人被
赶了回去,困在德涅斯特河、布格河和黑海之间。您的波雅尔军队把他们包围了。
希望他们不用我和我的部下就能对付培谢内几人。我听说波罗夫茨人像东风一样起
来反抗了。还有,在土耳其,参战的军队不断增加!”
“你听说了?是你听说了?你就是一个强大的弗埃弗德?你把自己当成弗拉基
米尔的耳目?‘您’和‘您的’是什么意思?你率领的二百人全是我的!”
一听这话,西伯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往前走——又停住了。然后不太优雅地鞠
了一躬,说,“他们当然是您的,大公。还有我已集中到一起、已经变成士兵的八
十个难民,他们也全是您的。至于您的耳目:如果我听错了,就把我打聋。我在南
方的工作已经完成,而且认为您这里需要我。现在基辅士兵不多,而边境广阔……”
弗拉基米尔的眼上蒙着面纱。“你说培谢内几人已经被困——你以此为荣吗?”
“有一点儿。还有其他功绩。”
“你把我的人无一伤亡地带了回来?”
“折了几个。”西伯耸耸肩,“可是我又找了八十个人替补他们。”
“让我看看。”
他们走到大门边,然后走到教堂宽宽的台阶上。西伯的部下都在广场静静地等
着,有的骑在马上,大部分站着,全都武装到牙齿,神情凶猛。他们就是这位瓦拉
几亚人拉出去的同一群可怜鬼,不过样子已经不再寒伦了。三个高高的旗杆上飘着
他的标志:金龙和金龙背上眼似红玉髓的黑蝙蝠。
弗拉基米尔点了点头。“你的标志,”他话中带刺地评论,“是一只蝙蝠。”
“是瓦拉几亚人的黑蝙蝠。”西伯说。
一个僧侣大声说:“可是它位于龙的头顶?”
西伯冲他凶狠地笑了笑:“你想让龙在我的蝙蝠头上撒尿?”
僧侣把大公拉到一旁,让西伯等着。他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不过他经常想
象这一类话。
“这些人对他绝对忠诚!站在他的旗帜下,他们多么自豪!”高级僧侣以希腊
人那种狡诈的方式嘀咕,“这个人可能是个麻烦。”
弗拉基米尔回答:“这件事让你不安吗?我在城里的人数是他们的五倍。”
希腊僧侣回答:“不过这些人经受了战争的考验,而且全成了勇士!”
弗拉基米尔回答:“你说什么?我该怕他?我身上流着瓦雅几的血,谁也不怕!”
僧侣回答:“当然你谁也不怕。但是……他自居于这帮人之上。难道我们不能
给他和他的一些部下找项任务,而把其他人留在这里支持城防?这样,他不在这里
时,他们当然就会将自己的忠诚转向您。”
这时弗拉基米尔·斯维雅托斯拉维奇的眼睛眯得更小了。然后点头表示赞同:
“我有了个好主意。不错,你说得对——最后除掉他。这些瓦拉几亚人不可靠。思
想太偏狭了……”然后对弗埃弗德大声说:“西伯,今晚我在宫里嘉奖你和你最优
秀的五个部下。到时把你的战功告诉我。还会有小姐出席。好好沐浴,不要带盔甲,
把它们留在住所和帐篷里。”
西伯僵硬地点了点头,退了下去,走下台阶,骑上马,带着部下走了。在他的
命令下,他们离开广场时,武器吮当作响,一齐大声呼叫:“弗拉基米尔王子!”
然后沐浴着秋日的晨曦,走入森林边缘城市基辅……
地里的东西尽管由于未知的东西闯入而受了惊扰,仍然继续做梦。夜幕即将降
临,西伯对夜晚就像公鸡对黎明一样敏感,不过他此时正在做梦。
宫里十分宽阔,每间房都有石头烟窗,木柴熊熊燃烧,而且到处都洒了松香;
到了夜晚,西伯穿上干净而朴素的衣裳,外面罩上从某个高贵的培谢内几人那里抢
来的美丽红袍。他给自己沐浴洒香,使浑身像被鞣了的皮革一样光亮,额发也涂了
油,一切都引人注目。手下的军官也很精神。很明显他们都怕他,但是他和他们说
话却比较随便;不过对小姐们他彬彬有礼,对弗拉基米尔也表现出无微不至的敬意。
可能(西伯后来这么认为)大公有两个心思,似乎他这个瓦拉几亚人会成为一
个勇士——一个真正的弗埃弗德。按理应该封他为波雅尔,赐他以土地。一个人如
果为保卫自己的东西而战,他会变得更勇敢。不过西伯身上某种庄严的东西让弗拉
基米尔觉得不安。也许他的希腊顾问说得不错。
大家都在宴饮时,弗拉基米尔发布命令:“瓦拉几亚人西伯,现在告诉我你如
何对付培谢内几人的。”菜肴丰富多样:用葡萄藤包裹的希腊香肠;以维京方式烤
熟的牛羊大腿;用大锅蒸的红烩牛肉。仆人一加仑又一加仑地送来蜂蜜酒和葡萄酒。
所有用餐的人都用刀扎刺热气腾腾的肉;一片吃喝声中不时爆发出一阵儿说话声。
西伯几乎没有提高自己的嗓门,但他的声音还是盖过其他一切人的。慢慢地一切人
都静了下来。
“培谢内几人分派分族。不像一支有战斗力的军队,而且根本不团结;他们各
自的头领你争我夺。由于他们不团结,被罗斯建在森林草原边缘的土木工事和堡垒
挡住了。他们如果联合成一支军队,可以在一天之内涉水拔城,横扫一切。不过他
们只是在我们的工事附近嗅了嗅;对东西两边不断发起短暂而猛烈的突袭,满足于
能抢到的一切东西。他们就是这么在西边抢掠科罗米亚的。白天穿过普鲁特河,在
森林里潜行,休息了一晚,天刚亮又开始进攻。他们就是这样慢慢蚕食的。
“对局势我是这么看的,因为有防御工事,我们的士兵就利用起来:躲在后面,
土木工事就成了边界。我们一直自足地说,‘这些工事以南是培谢内几的领土,我
们必须阻挡他们。’而培谢内几人尽管野蛮,实际上却把我们包围了!我当时坐在
城堡的墙上,毫不恐惧地看着敌人设营。因为我们没有骚扰敌人的地盘,他们的营
火在自在地冒烟。
“我从基辅出发时,弗拉基米尔大公您说:‘挡住培谢内几人,别让他们穿过
罗斯。’而我说,‘追逐魔鬼,杀了他!’一天我看到约二百人的一队培谢内几人,
随行的还有妻儿子女。他们在西边隔河扎营,跟其他营地不在一处。我把手下二百
人分成两半,一半人跟着我在黄昏时过了河。我们根据培谢内几的营火偷偷挪动。
他们有卫兵放哨,不过多数都在睡觉——黑夜之中被我们割了喉咙,死的时候都不
知道是谁杀了他们。然后我们在敌营附近悄悄行动。我给部下都涂上泥巴,任何未
涂泥巴的人都是培谢内几人。我们从一个营帐溜到另一个,趁着黑暗屠杀培谢内几
人。我们就像夜晚的大蝙蝠;场面非常血腥。
“敌营的人被吵醒以后,已经有一半人被杀了。其余的敌人追逐我们。我们把
他们领回罗斯;他们疯狂地追赶我们,都在大声呐喊‘杀’,急于在河边捉到我们。
我们不叫不喊。我的另外一百个部下埋伏在河边的培谢内几住地。他们身上都涂了
泥,所以不打自己沉默、浑身是泥的兄弟,而且阻挡嚎叫的追敌。然后我们行动了,
袭击培谢内几人,杀到只剩一个培谢内几人。我们砍下了他们的大拇指……”他顿
了一下。
“太好了!”弗拉基米尔大公轻声说。
“还有一次,”西伯继续道,“我们到被包围的卡梅内茨去。这次我又只带了
一半人。城四周的培谢内几人见了我们,又追了上来。我们把他们带人一个两边陡
峭的峡谷,等我们通过后,我的另一半人如雪崩似的扑向他们。这次我丢了不少敌
人大拇指,都埋在大石头下了——不然的话,我会给您多带一袋回来!”
此时几乎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了。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不是这些战功本身的叙述,
而是西伯毫无感情的铁石一般的叙述方式。培谢内几人在西伯原来居住的昂加侵略、
强奸,把它夷为平地,也把他变成了一个完全无情的杀手。
“当然我也接到过报告,”斯维雅托斯拉维奇打破沉默,“数量很少,可能有
点模糊。不过这件事值得咀嚼,你说我的波雅尔把培谢内几赶跑了?是最近发生的
事情?可能他们向你学了点什么?”
“他们明白了在高墙内站岗什么也办不了!”西伯说,“我对他们说:‘夏天
快结束了。’远在南方的培谢内几人由于要干的活很少,已经长得十分肥胖而懒散;
他们没想到我们会发起攻击,只顾忙于建设永久定居点——冬日的家园。像他们之
前的卡札尔人一样,他们收拾了刀剑,扶起了铁犁。如果我们现在发起攻击,他们
就会像草一样,碰着镰刀就倒!然后,所有的波雅尔都集中起来,涉水深入南方草
原,见了培谢内几人就杀。
“可是这时我听说更多的危险在降临:东边的波罗夫茨准备反抗!他们从大草
原和沙漠向四处分散,向西推进——很快就要到我们的家门口。卡札尔人失败的时
候,给培谢内几人以可趁之机。培谢内几人之后呢?这就是为什么我想——为什么
我敢想——也许弗拉基米尔会给我一支军队,派我东去,在敌人尚未太强大的时候
就把他们镇压下去……”
弗拉基米尔大公坐了好长一段时间不动,用有点下垂的眼睛盯着他。然后静静
地说:“这一年零一个月中,你立下了赫赫战功,瓦拉几亚人……”然后对客人大
声说:“吃、喝、捞!礼待这个人。我们欠他那么多。”宴会继续进行;他站了起
来,示意西伯跟他一起走。他们走到空旷地,进入凉爽的秋夜。树下的森林烟雾里
飘出馨香。
在离王宫不远的地方,大公停下了。“西伯,我们得考虑一下你的主意——就
是东进问题。因为我不知道我们是否已经做好了充分准备。你知道,我们以前尝试
过。”他痛苦地点头,“我的祖父亲自试过。他先对付卡扎尔人——斯维雅托斯拉
夫把他们压倒了,拜占庭人打扫了战场——然后他又进攻保加利亚和马其顿。此时,
一些游牧民族包围了基辅!他为自己的一时狂热付出了什么代价呢?对,许多英雄
传说都是写他的。那些游牧民族把他沉入急流之中,把他的头颅做成了一个酒杯!
他操之过急,是不是?他除掉了卡札尔人,好,结果却放进了该死的培谢内几人!
我也要操之过急吗?”
那位瓦拉几亚人在黄昏中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您将把我派回南方草原?”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我可能让你完全从战场上撤下来,封你为波雅尔,赐
你土地和替你照料土地的人马。西伯,这里好土地不少。”
西伯摇了摇头:“这样的话,我愿意回到瓦拉几亚。我当不了农民,大公。我
试过当农民;培谢内几人来了,把我变成了战士。从此——我所有的梦中都是鲜红
——鲜血的梦:敌人的鲜血,这块土地上敌人的鲜血。”
“我的敌人呢?”
“跟我的敌人一样。只要您告诉我哪些是您的敌人。”
“很好,”弗拉基米尔说,“我告诉你其中一个。你熟悉把我们与匈牙利人分
开的那些西部山脉吗?”
“我的祖辈都是昂加入,”西伯回答,“我出生于那些山脉脚下。不是西边,
而是南边山弯之外的瓦拉几亚人的土地上。”
大公点头:“这么说你对山脉和它们的诡谲有了解。好,但是在我这边的那些
山峰加里奇以远的地方,在根据某个民族命名的科瓦蒂地区,住着一位波雅尔,他
是……不是我的朋友。我认为他应该向我宣誓效忠,可是我召集所有小诸侯和波雅
尔时,他不出席。我邀请他来基辅,他也不答复。我表示愿意见他,他却不理睬。
他不是我的朋友,就只能是我的敌人。他不是一只听话的狗,而是以山上的堡垒为
家的一只野狗。到现在为止,我都既无时间和想法,也无能力把他赶走,不过——”
“什么?”西伯极为惊讶,打断了弗拉基米尔的话,“对不起,大公,可是您
——无能为力?”
弗拉基米尔·斯维雅托斯拉维奇摇了摇头。“你不懂,”他说,“我当然有力
量。基辅有力量。但力量到处分布,几乎全部消耗在外!我要召回一支军队来对付
一个不服管辖的小诸侯?这样一来,又让培谢内几人发起攻击?要我从不谙战事的
农民和官吏中招募人马建立军队?如果这么着,以后怎么办呢?这个费伦茨,如果
不想离开城堡,一支军队也奈何不了他。即使是一支军队也消灭不了他,因为他的
防御工事极强!什么?那些工事就是山隘、峡谷和雪崩!只要十几个凶猛和忠实的
随从,他就可以阻挡我能召集起来的任何军队。唉,如果我有二千人机动,我可能
会把他包围起来,让他挨饿,不过得付出多大代价?另一方面,一支军队不能做到
的仍然可能由一个智勇双全、忠实可靠的人完成……”
“您是说您想让人把这个费伦茨从城堡里抓来,带到基辅交给您?”
“已经太晚了,西伯。他已经表明他如何‘尊重’我。我又该如何尊重他?不,
我要他死!然后,他的土地、在高处的城堡、妻儿老小和仆人就都属于我了。他的
死可以警示那些想自立门户的人。”
“这么说您不要他的大拇指而是要他的头!”西伯发出没有一丝幽默的粗嘎轻
笑。
“我要他的头、心和旗帜。我想在基辅这儿的篝火上把这三样东西都烧掉!”
“他的旗帜?这个费伦茨有一个标志?我可以请教他的纹章是什么样子吗?”
“当然可以,”大公回答。他的灰色眼睛突然沉思起来。他降低了声音,在黄
昏中东张西望了一阵,好像是为了彻底保证无人偷听。“他的标志是一个魔鬼的头,
上面长着角,叉状的舌头往外滴血……”
血!
血一滴一滴渗入黑土地中。
太阳已经降到了地平线以下,鲜红得像……像一大滴血。不久地球就会把它吞
没。地里的老物又在颤动;它的皮肉和骨头慢慢裂开,像失水的海绵一样准备接受
土地的贡品——血:透过腐叶土和植物根及古老的黑土地渗入已有千年之久的西伯
躺着的浅浅的坟墓里。
西伯下意识地感觉到渗下来的血液,和一切做梦者一样,知道这只是梦的一部
分。太阳西沉,渗下来的血实际上已滴到他身上,事情就不同了;不过这时他忽略
了,又回到十世纪之交的那个时候:当时他还只是个普通人,去科瓦蒂完成一项屠
杀使命……
西伯和他的七个手下装作设陷阱捕兽者。像瓦拉几亚人一样,由于冬天的到来,
沿着喀尔巴阡山的弯曲部分跋涉,进入北部森林的深处。实际上,他们刚从基辅来
到科罗米亚,再进入北部山脉中。他们随身携带设陷阱捕兽者所需的一切工具,以
证实自己的故事。经过三个月马不停蹄的跋涉,才到达山脉的庇荫处「一个“村庄”,
十几栋石屋嵌入山沿,还有几个半永久性的小屋和几栋用加工处理后的兽皮(毛朝
外)建成的吉普赛帐篷」,现在居民称之为穆费·阿尔德·费伦奇·雅波罗夫;他
们不约而同地把这么一长串名字略为费伦奇,发起音来像“费伦吉”,意思是“长
者之所”,或“长者费伦吉之所”,吉普赛人提起它的时候声调低沉,充满敬意。
那儿约有一百人,包括三十个女人和三十个孩子。其中一半人是从此地经过的
设陷阱捕兽者,或因培谢内几侵略而丧失家园的人,正在向北寻找可以定居的地方。
后面一种人中有许多人拖家带口。其他人要么是费伦吉·雅波罗夫的佃户,或是来
此过冬的吉普赛人。自古以来他们就往这里迁;很明显,这是因为在这里当波雅尔
的“老魔鬼”善待他们,不驱赶任何人。而且,人们还传说困难时期,他从自己的
食品库里拿出粮食,酒窖里拿出酒来赐给不时到来的流浪佃户。
西伯问在哪里可以为自己和手下找到食品和饮料,有人指着一片松林之中的木
屋。它有点像个小旅馆;椽子里设有小房间,只有走绳梯才能上去;寄宿者想休息
时就把梯子拉上去。下面是木桌和木凳;屋子的一侧是一个酒吧,堆放着小桶白兰
地和成桶的甜麦芽酒。一堵墙有一半用石头砌成;大烟囱底部烧着火,火上是一铁
锅红烩牛肉,发出浓烈的红辣椒味。成捆洋葱悬挂在火边的那堵墙的钉子上;还有
外表又大又糙的香肠;成片的黑面包垒在桌上——它们是放在火旁的一个石炉里烤
出来的。
一对夫妻和一个邋遢的儿子经营这个地方;西伯想吉普赛人已选择在此定居。
在赫然屹立的岩石和甚至在室内就能感觉其存在的山脉的阴影中,他觉得吉普赛人
可以把这里收拾得更好。这个地方阴暗而凶险,给人以不祥之感。
瓦拉几亚人已经吩咐手下不要和任何人说话;收拾好工具后,他们开始吃喝,
相互都尽量压低声音说话;他和主人共喝一罐白兰地。“你是谁?”饱经风霜的老
者问他。
“你问我的职业和住所?”西伯回答,“这比回答‘我是谁’容易多了。”
“如果高兴,就说出来。”
西伯微笑着,呷了口白兰地:“我是来自喀尔巴阡山的少年。父亲是昂加入,
流落到南部草原边缘耕种——同去的有他的兄弟、亲人及家属。长话短说:培谢内
几来了,铲除了一切,破坏了我们的定居点。从此我就外出飘零,为了获得收入,
或是能在蛮族的尸体上找到任何一点小东西,和他们作战;不分时间和地点,能干
什么就干什么。现在我做设陷阱捕兽者。我见过大山。草原和森林。耕作生活很苦,
流血使人充满仇恨。可是在城镇就可以用皮毛换钱。我猜您也飘泊过?”
“东一时,西一时。”对方耸耸肩,摇摇头。浑身黝黑,像烟熏过的皮革;满
脸皱纹之多,又像受严酷天气影响的胡桃一样,瘦如豺狼。从哪方面来说都不年轻
了,不过头发仍然乌黑发亮,眼睛也是;他似乎牙齿齐整。移动四肢时小心翼翼,
双手弯曲。“如果我的骨头仍然得劲儿,我还会游荡。我们有个两轮的皮裹车,道
路崎岖的时候,就拆开扛着走。车上装着我们的房子和家什:带房间的帐篷、炊锅
和工具。我们过去是——现在也是——斯兹加尼的吉普赛人,在这里建房以后,成
了斯兹加尼·费伦吉。”他伸长脖子,睁大眼睛往上看着房子的一堵内墙,显出半
是尊敬,半是恐惧的样子。房子没有窗房,可是瓦拉几亚人知道老头在盯着山峰。
“斯兹加尼·费伦吉?”西伯重复,“那你与这个城堡里的波雅尔费伦茨是盟
友?”
吉普赛老人低下头,不再仰望高不可见的山峰,后退了几步,显出怀疑的神情。
西伯马上给老人倒上自己的白兰地。老人仍然保持沉默;瓦拉几亚人耸了耸肩。
“没什么,我听人说过他的好话,”他撒谎,“我父亲跟他认识,曾经……”
“真好!”老人睁大了眼睛。
西伯点头:“一年寒冬时,费伦茨在城堡里收留了他。父亲跟我说过,假如我
有朝一日打这儿经过,应该去波雅尔的城堡,向他提提那时候的事情,代表父亲感
谢他。”
老人盯着西伯看了很长一段时间。“这么说,你听过有人说我家主人的好话,
对不对?是你父亲告诉你的,嗯?你也出生于山脚……”
“有什么奇怪的吗?”西伯竖起黑黑的眉毛,表示怀疑。
对方上下打量他。“你是个大个子,”他有所保留地说,“也很强壮,我看得
出来。而且,你的样子很凶猛。你是个瓦拉几亚人,先祖是昂加入?嗯,可能是,
可能是。”
“可能我是什么?”
“据说,”吉普赛人低声说,靠得更近了,“老费伦吉真正的儿子经常回来找
碴儿。最终,他们到这里来找他——找他们的父亲!你想爬到山上去看他吗?”
西伯现出一副犹豫的神情,然后耸了耸肩。“我如果知道怎么走,就到山上去。
不过这些悬崖和关隘非常凶险。”
“我知道怎么走。”
“你去过?”西伯极力掩饰自己的焦急神情。
老人点头:“哦,对,我可以带你去。你愿意独行吗?费伦吉不喜欢一次拜访
的人太多。”
西伯假装略作思考:“至少我想带两个朋友一同去。我怕道路崎岖。”
“哦!要是我这把老骨头能做到,你当然也能做到!只有两个人?”
“在陡峭的地方帮助我的。”
西伯的主人嘟起了嘴:“这会让你付出一点代价。我的时间和……”
“我明白。”瓦拉几亚人打断他。
吉普赛人抓耳挠腮:“你对老费伦吉有何了解?听说了他的哪方面?”
西伯看到自己展示知识的机会来了。从这类人身上获取信息无异于虎口拔牙!
“我听说他有一大帮人戍卫城堡,而且他的城堡坚不可摧。因此,他不对任何人宣
誓效忠,土地也不交税,因为无人征收。”
“哈!”吉普赛老人忍俊不住,在地上狠狠地跺脚,又倒了一些白兰地。“一
帮人?随从?农奴?他一个也没有!也许有一两个女人,男人绝对没有。只有狼把
守那些关口。至于他的城堡:环绕着绝壁;只有一条路进去——男人可以通行——
还得从原路出来。除非某个不小心的傻瓜偏离窗户太远……”
他停下来时,眼睛中又露出疑色。“你父亲告诉你费伦吉有部下?”
西伯的父亲当然什么也没告诉他。弗拉基米尔也没有。他知道的一鳞半爪是从
王宫里的一个家伙那里听来的迷信和胡扯。那个愚蠢的家伙不太喜欢大公,反过来
也不太受宠。西伯没有时间去想魔鬼:他明白自己杀了多少人,其中无人回来纠缠
他。
他决定碰碰运气,因为他已经了解了许多自己想知道的东西。“我父亲只说过
道路陡峭;他在那里的时候,许多人驻扎在城堡里面和周围。”
老人盯着他,慢慢点头。“有可能,有可能。斯兹加尼经常和他一起过冬。”
他做了决定,“很好,我带你上山——如果他愿意见你。”他对着西伯竖起的眉毛
嘲笑,带他走出屋内,进入午后的寂静气氛中。在途中时,吉普赛人从桶里拿出一
口巨大的铜煎锅。
微弱的太阳非常平静,预备降落在灰色的山峰上。由于是在山中,这里的黄昏
来得很早,鸟儿已经在唱晚曲了。“我们还来得及!”老人点头,“希望现在有人
能看见我们。”
他向上直指影影绰绰的群山;高耸嶙峋的黑顶在灰色山峰的映衬下显得更加清
楚。“看到了那个最暗的地方吗?”
西伯点头。
“那是城堡。看。”他用自己的袖子擦了擦煎锅底,然后对着太阳照射,接收
余晖,将它们反射回山中,以追踪峭壁的一缕金光。随着距离越来越远,煎锅底的
圆盘越来越模糊;它反射的光逐步往上照时,从山麓碎石跳到扁平的岩石表面,又
从岩尖跳到杉丛,最后从树林回到碎裂的石岩上。西伯觉得反射出去的光线得到了
回应:吉普赛人最终用粗糙的双手僵硬地举着煎锅时,他所指的那个突出的暗角好
像突然变成了金色大火!光束极其突然和炫目,使得瓦拉几亚人不得不用双手挡着
眼睛,只能从手指的缝隙间窥视。
“是他吗?”他很惊讶,“是波雅尔本人回应了吗?”
“老费化吉?”吉普赛人放声大笑。他把煎锅小心地支在一块扁平的岩石上;
光束仍然从上面射下来。“不,不是他。太阳不是他的朋友。任何镜子也不是!”
他又笑了起来,然后解释,“是擦得很亮的一面镜子,有几块坐落在与峭壁相接的
城堡主楼的位置,这是其中之一。现在,如果有人看到了我们的信号,就会盖住镜
子——把我们的光束反射回来——光就消失了。它不像太阳缓缓下山,而是像烛光
熄灭那样突然熄灭!”
光束像掐灭的蜡烛一样消失了,使西伯在这种奇怪的阴暗中差点打了个趔趄。
他稳了稳步子。“这样你就建立了联系,”他说,“很明显波雅尔已经看到你要传
递信息,不过他如何知道是什么信息呢?”
“他会知道的,”吉普赛人说。他抓住西伯的手臂,抬头盯着高处的关隘。突
然有东西照着老人的眼睛,使老人晃了一下。西伯扶着他。
“看,现在他知道了。”老人嘀咕。白光从他宽大的眼睛中射出。
“什么?”西伯觉得困惑和不安。斯兹加尼人都是具有鲜为人知的力量的奇怪
家伙,“你说……是,什么意思?”
“现在他会回答‘是’或‘否’,”吉普赛人打断他的话。他一说完话,高处
的城堡里就射来一束灼热的光线,又马上消失了。
“啊!”吉普赛老人感叹道,“他的回答是‘是’,他要见你。”
“什么时候?”西伯接受这一切奇怪的行为,并且努力克制声音中的焦急。
“好。我们马上出发。山中夜晚很危险,可是他只在夜晚见你。你还敢去吗?”
“既然他邀请了我,我就不想让他失望。”西伯说。
“好。多穿点。山上很冷。”老人以明亮而犀利的目光盯了他一下,“哦,像
死亡一般寒冷……”
西伯选了两个彪悍的瓦拉几亚人与他同行。他的大多数部下都来自他的老家,
不过在与培谢内几的战争中,由于他知道这两个人是勇猛的战士,所以选择与他们
并肩地战斗。在对付这个费伦茨时,他需要真正的勇士支持——真的很可能需要他
们。吉普赛老人阿弗斯说波雅尔没有随从,那么是谁用镜子回答了信号?不,西伯
看不见有一个富人独自住在那里,只见有一两个妇女在那里为他取送东西。他觉得
老人阿弗斯撒了谎。
万一山上只有十几个人和他们的主人……猜测没有用,西伯必须等着看机会如
何。假如山上人多,他就说自己作为弗拉基米尔的特使,来邀请波雅尔去基辅王宫
讨论对培谢内几作战的有关事情。不管如何,他只有一个目的:爬上山顶,根据不
同情况,杀掉一个人。
那时候西伯有点天真;他从未想过弗拉基米尔会派他去完成一项自杀性的使命
——弗拉基米尔不指望他能活着回到基辅。
爬山时尽管路上没有标志,开始还比较容易。道路(其实没有路,只是吉普赛
老人记在心里的一条小道)上升到山麓之间的山口,通到无可攀缘的悬崖底部,然
后顺着光滑的岩屑堆构成的石帷裙渐渐升高,到达峭壁中宽宽的裂缝或火山管;峭
壁通过一个裂缝壁立于第二个更陡峭的小山之下的假高原上。这些山十分荒凉,森
林众多,树木又老又粗;到这时西伯才看清楚有条模糊的小道。好像是什么巨人拿
一把镰刀在森林里割了一条直线;森林里的树无疑给这里的村庄提供了许多木材,
也许有些木材已被拖到山上建城堡去了。这些也许是数百年前的事儿,可是小道上
还没有长出新树。或者是小道上已经长出了新树,有人为了方便行人通过,又把它
们砍了。
沿着越来越高的林中小径攀登相当容易。黄昏渐近,一轮满月升起,烟烟银辉
洒在小道上。除了爬山时发出的喘息声,三个人和向导谁也不说话;这样西伯就能
用心思考从充满纨绔子弟的王宫听来的有关波雅尔费伦茨的点滴。
“希腊人比弗拉基米尔更怕他,”一个信口开河的人告诉他,“在希腊,那些
人早就把这种人揪出来镇压了。他们称费伦茨‘维里科拉克斯’,跟匈牙利的‘欧
布尔’或‘穆弗尔’或鬼网派尔——或‘吸血鬼’是一个意思!”
“我听说过吸血鬼,”西伯当时回答,“在我的故国,存在同样的神话,名字
也一样。这是农民们的迷信。听我说:我杀死的人都在坟墓里腐烂了(假如他们真
有坟墓的话)。他们的尸体当然不会膨胀。如果尸体膨胀,那是由于腐坏的气体而
不是活人的鲜血所致。”
“这个费伦茨据说就是这种东西,”向西伯提供信息的人说,“我听希腊牧师
说:在基督徒的土地上绝没有这种人容身的地方。在希腊,人们用木桩穿过他们的
心脏,砍下他们的头颅。更厉害的是,把他们完全肢解,然后烧个一干二净。希腊
人认为吸血鬼身上的一小部分又会在一个无警惕的人身上长成一个完整的个体。这
种东西像人体内的水蛙!因此传说吸血鬼有两心、两魂——只有它的两面都毁了,
才会死去。”
西伯一直在干巴巴地蔑视地微笑。此时感谢那个人说:“好,不管是奇才、巫
士或什么别的,费伦茨已经活得够久了。弗拉基米尔大公要他死,而且已经把这个
任务交给了我。”
“活得够久!”对方抬手重复,“啊,你不知道这可是千真万确。那些山中自
打人们有记忆开始就有一个费伦茨。传说就是同一个费伦茨!告诉我,瓦拉几亚人,
度年如小时的人是什么人?”
西伯当时也报以一笑;现在回想起来,似乎几件事情相互有联系。
比如,村庄的名字里有个“穆弗”,听起来很像“穆弗尔”,或吸血鬼。“老
费伦茨吸血鬼村庄”?斯兹加尼人阿弗斯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太阳不是他的
朋友。镜子也不是他的朋友!”吸血鬼不是在夜间活动吗?因为镜子里没有他们的
影像,或者镜子里的影像更接近他们本来的形象,所以他们怕镜子吗?然后瓦拉几
亚人又嗤笑自己的想象。完全是这个古老的地方驱使他发挥想象。这些古老的森林
和久远的山脉……
此时,这一队人出了树林,走向像穹窿一样的山顶——那里土层极薄,只长着
地衣;更远处的低洼地中,碎石和岩屑堆成一个杂乱的平面,在昏暗的峭壁的漆黑
的邻近区域几乎垒了半英尺高。那个黑色的边界向北升得更高,形成了几个犄角;
老人阿弗斯伸出一根弯曲的指头,指着月光之下的这些犄角。
“看!”他好像被某个笑话逗乐了,“那里耸立着老费伦吉的房子。”
西伯向上眺望——当然他看到了犄角之下黑暗之中像眼睛一样发亮的窗户,仿
佛是某种吓人的蝙蝠——或许众狼之王蹲在那里的高处。
“好像石头脸上长出的眼睛!”西伯的一个赤膊、腿部粗短的随从大叫道。
“那些眼睛还在盯着我们!”另一个瘦小、驼背的随从嘀咕——他走路时总是
先把头往前猛伸。
“你说什么?”西伯马上警觉起来,在黑暗中看来看去。不久,看到了凶猛的
三角形眼睛。像一块无以名状的金疙瘩,似乎悬在林沿的黑暗中。共有五双眼睛:
是狼的眼睛,没错吧?
“喂!”西伯大吼。他拔出剑来,往前走去。“滚,森林之狗!我们可没给你
预备东西。”
那些眼睛不时成对眨动,接着后退,分开。四个瘦薄的灰东西飞了出来,在月
下像液体一样飘浮,消失于岩屑堆积的乱石之中。第五双眼睛留在那里,似乎在上
升,然后毫不犹豫地浮出黑暗之中。
一个身高至少不比西伯矮的人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吉普赛人阿弗斯大吃一惊,差点昏厥。在月亮的照耀下,他脸色银灰,令人恐
惧。刚才那位神秘人伸出一只手,抓住他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睛深处。慢慢地老人
又直起身子,不再颤栗了。
西伯以一种天生斗土的方式,站在一旁摆出打斗的样子,握剑在手。可是神秘
者是只身一人。西伯的手下先是震惊,也许还有一点恐惧,正要拨出自己的武器,
在他的说服下住了手;他自己也收起了剑。这么做,只是表明他对神秘者的藐视,
一下子就展示了他的力量,也许还有他的轻蔑。毫无疑问也表现了他无所畏惧。
“你是谁?”他问,“居然在夜色中像一匹狼一样出现了。”
客人身材纤细,几乎有点弱不禁风的样子。一袭缁衣,一个沉重的黑敞篷披在
肩上,垂及膝下。敞篷上可能藏有武器;不过他的双手一直露在外面,放在大腿上。
现在他不理阿弗斯老人,只看着三个瓦拉几亚人。黝黑的眼睛只在西伯的随从身上
扫了一下,就移向西伯身上,并停在了那里。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回答:“我
是费伦茨家的。主人派我来打探今晚什么人要来拜访他。”他皮笑肉不笑地说,声
音倒让弗埃弗德平静下来了;很奇怪,他反射月光、一眨也不眨的眼睛也让他心情
平静。西伯觉得月光应该更加明亮。这个人的五官有些地方让他讨厌。他觉得自己
在看一个丑陋的头颅,还想知道头颅是否让他不安。可是他却像飞蛾扑火一样,似
乎受制于某种神秘的吸引力:既被一样东西所吸引,又讨厌它。
他想到自己正受到某种奇怪的不适或魔力的影响,就把身子挺得更直了,并且
逼着自己说话。“你可以告诉你家主人我是瓦拉几亚人,还告诉他我是来谈重要事
情的——邀请和责任。”
披着敞篷的人走近了,月亮照着他整个脸部:脸还是人脸,不像骷髅,不过有
点像狼脸——下颌和耳朵长得出奇。“我家主人推测可能如此,”他回答时,话中
不知不觉平添了一种强硬,“没关系,该发生的还得发生,你也不过是个使者。在
你通过这里的界限以前,我家主人需要证实你是自愿来这里的。”
西伯已经镇定下来了。“没有人把我拽到这里来。”他哼了一声说。
“可是你是……派来的?”
“强者只能被‘派往’自己想去的地方。”瓦拉几亚人回答。
“你的手下呢?”
“我们跟着西伯,”驼背的那位说,“他闯哪儿,我们也闯哪儿——完全自愿!”
“即使是去见打发狼来效劳的那个人。”西伯的第二个伴侣——温顺的那个补
充道。
“狼?”陌生人皱着眉头,奇怪地把头歪向一边。他仔细地巡视了四周,然后
信然微笑。“你是指我家主人的狗?”
“狗?”西伯肯定自己看到的是狼。现在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好笑。
“对,是狗。今晚天气好,狗和我出来散步,不过它们不习惯见生人。看,它
们全跑回家了。”
西伯点头,最后说:“这么说,你是半路来迎接我们,陪我们一起走,给我们
带路。”
“不是,”对方摇头,“阿弗斯能出色地完成任务,我只是来问候你们,查查
你们的人数,也保证你们不是被迫来这里的。也就是说,你们是心甘情愿来的。”
“我再说一遍,”西伯吼了起来,“谁能强迫我?”
“到处都是压力,”对方耸了耸肩,“不过我看得出来,你们是自愿来的。”
“你刚才提到我们的人数。”
披着敞篷的人眉毛像山墙一样耸立。“那是为了安排你们的住宿,”他回答,
“还有什么原因?”西伯还未来得及回答。“现在我得先回去做准备。”
“我很不情愿占用你家主人的房子,”西伯很快回答,“做不速不客就够糟糕
了,如果还得麻烦别人腾出他们应有的空间给我使用,就更糟糕了。”
“哦,空间有的是,”对方回答,“你们也不完全是不速之客。至于说因为空
间不够要撵人:我家主人的房子是一个城堡,不过里面住不了你们这么多人。”他
好像看出了西伯的心思,就回答了他发现的问题。
然后他的脑袋侧向斯兹加尼老人。“注意,峭壁旁的小道松动,有点危险。注
意岩石可能滚落下来!”然后又对西伯说,“待会儿见。”
他们看着他转身,跟着主人家的“狗”穿过狭窄、混乱、布满石头的平原。
等他进入峭壁的阴面以后,西伯抓住阿弗斯的脖子。“没有随从?”他对着吉
普赛老人的脸尖利地嘘了一声。“没有仆人?说什么呢!你是个一般的骗子还是个
大骗子?费伦茨甚至可能在城堡里养着一支军队!”
阿弗斯试图挣脱,却发现瓦拉几亚人的手像铁爪一样抓着他的喉咙。“一……
两个男仆,”他噎着说,“我怎么……知道?已经许多年……”西伯松了手,把他
推到一边。
“老头,”他发出警告,“你要是还想多活一天,就小心翼翼地带我们通过危
险的峭壁小道。”
这样,他们通过遍地石头的凹地,到达悬崖,开始沿着峭壁表面刻出来的狭窄
小径上行……

[1 楼] | Posted:2004-01-17 10:23| 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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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2 楼] | Posted:2004-01-17 10:23| 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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