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ankenzte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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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动投稿]巨著之外的点滴遗憾
前:恰好前天重读某书有些感慨,凑个热闹.一次成文,未校对,未润色,文本若有低级错误还望见谅.
儒勒•凡尔纳当然不是没犯过错误。
但他的伟大之处之一就是在那个时代,并没有很多人有能力犯那些错误。
而作为一个编剧,一个脚本,一个文案,他并非十分成功。至少是并非一直十分成功。虽然二十世纪以来已极少能听到诋毁他的声音,但我却愈发相信,在以往的一个半世纪里,一定曾有为数不少的人这样认为过。
人们都知道在凡尔纳的许多作品中总不会缺少一位真正的天才——这个人可以像克劳伯尼医生那样性情温和,可以像巴加内尔博士那样通晓古今,可以像塞勒斯•史密斯工程师那样无所不知,可以像米歇尔•阿尔当那样乐观豁达,也可以像费雷亚•福格先生那样冷静沉着。这些杰出的人物是凡尔纳的喉舌,向读者们直观的传达着他令人叹为观止的知识、信仰和思想。这些人物不一定是凡尔纳作品的主角,但却一定是凡尔纳作品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或整个灵魂”。
凡尔纳也塑造过一系列顽固、执着、疯狂、有着冰川般的意志和钢铁般的身躯,哪怕看上去简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却也一定是最值得尊敬的人物——传奇的尼摩船长即是他们之中最为脍炙人口和经久传诵的一员。
然而,戏剧性与现实性总会有或多或少的冲突,这是文学创作无法回避的难题。当肆无忌惮的一味追求戏剧性时,很可能陷入与现实性背道而驰的局面,甚至完全无法令人信服。当然,一个必要条件是读者要知道差池出现哪里。并非所有人都对所有事物的现实性了若指掌,正如某些号称纪实的战争文学可能会被众多读者大加推崇却会因现实性的缺失而为某些亲历战争的人所不齿一样。
《哈特拉斯船长历险记》就是这样一本书:十年前读来令我热血沸腾,而十年后重读却令我深感失望。
极地探险是从大航海时代起就最为人们所向往的崇高事业之一,凡尔纳在他刚过而立之年后也以《哈特拉斯船长历险记》一书描绘了他想象之海中的一次壮举,记述了哈特拉斯船长与他的同伴们乘“前进号”由利物浦港出发,历尽艰险最终到达北极极点的故事。
在书中凡尔纳一如他的风格,尽情展现了他无与伦比的想象力和广袤无际的丰富知识,谱写了一幅令人惊叹不已的波澜壮阔的壮丽画卷,一如既往的以他手中之笔创造的人物们向世间传达着他深邃多彩的思想。
在1864年本书发表之前,英国航海家詹姆斯•罗斯爵士于1831年测定了北极磁极的位置,并于1841年发现了南极的罗斯海和维多利亚地;俄国海军上将别林斯豪森于1819-1821年间首次环行了南极洲;英国探险家威德尔于1822-1824年抵达南纬七十四度十五分,超越了库克船长之前南纬七十一度的纪录;1848年在威廉岛全军覆没的英国海军少将富兰克林少将证明了西北航道的的存在,此外,毕斯寇、巴兰尼、杜尔维尔、威尔克斯、胡尔克、帕里、麦克多林克、玛克汉姆、纳勒斯、格里利、德郎……这一连串的名字均记录了人类于大航海的年代写下的极地探险的辉煌经历,其中一些声名远扬、广为人知的伟大探险家诸如罗斯、富兰克林、巴兰尼、比尔彻等人的探险之路则成了凡尔纳书中最常引用的史实,同时也为他写下这部虚构的探险故事积累了最可靠的知识和经验。所以,若不是这本书也像凡尔纳其他一些太过超前于时代的科幻故事那样最终被后世的科学证实为有着根本性的预测错误(北极的中心并没有陆地),书中所描写的极地探险之旅几乎是一部翔实、可信的参考资料了。从这个角度讲,无疑这本书是成功的著作。
但是,当从纯戏剧创作的角度去审视这本书时,却隐约夹杂着不少的遗憾。不禁会使人猜测,36岁的凡尔纳是否对自己戏剧创造的能力太过自信,以至于对信手拈来的戏剧情节自以为妙笔生花而丝毫不加论证和推敲呢?是1863年《气球上的五星期》最终大获成功而在之后的几年间冲昏了凡尔纳的大脑吗?确切的说,《哈特拉斯船长历险记》正是凡尔纳正式发表的第二部科幻长篇小说。而同年发表的《地心游记》却成了凡尔纳的代表作之一,之后一年的《从地球到月球》也成为了科幻史上经典的教材式巨著。而显然,《哈特拉斯船长历险记》没能达到这样的高度。至少在国内书市,我从未能找到此书能让我满意的翻译本,除了各个版本的《凡尔纳全集》以外,甚至根本就难得一见此书的踪影,甚至在搜索引擎上都难觅许多《哈特拉斯船长历险记》的踪影。然而诸如凡尔纳经典的三部曲等知名作品,找齐三五本不同的名家翻译本并非难事。除了凡尔纳的作品在国内认知度局限于几本巨著之外,原因也许非我等小辈能解的吧。
在《哈》一书中,主角是一位狂热的向往探极之旅的英国船长,曾经几次探极失败甚至最后的一次仅他一人活了下来使他虽在航海圈如雷贯耳却也声名狼藉。于是他采用匿名信的方式将一笔巨款交于一位“他暗中观察过许久认为绝对可信任的大副”,交代这位大副按他的一系列指示建造了一艘名为“前进”号的先进可靠的探极船,并按他给出的筛选标准以“五倍的工资”征集了总共18名随船人员。然而他本人直到船起航的日子仍迟迟不露面却使得大副和全体船员愈发犹豫和为难,甚至在前进号按他的命令一路向北方驶去,他却仍未出现在船上,仅以偶尔一封的神秘信件指示着下一个目的地。于是整条船上的气氛甚至陷入了恐慌之中。直到有船员公开反叛大副的指挥,威胁必须返航时哈特拉斯船长才终于摘掉了脸上的伪装,宣布了他的真实身份,并接管了指挥权,宣布前进号的目的地正是北极。
或许哈特拉斯是担心他的名字会给他在募集船员时带来麻烦,所以才采取了匿名的方式。身为作者的凡尔纳显然是这样安排的,然而一群被蒙在鼓里、不知自己航向何方的水手在得知了真正的目标乃是令人恐惧万分的极点时,以“五倍的工钱”和“每向北跨越一个纬度就有1000镑奖金”的许诺,怎可能产生足够的凝聚力?而似乎凡尔纳想创造的正是这样的矛盾,以丰富这个故事的“戏剧性”。
后果可想而知。人们被零下四十五摄氏度的严寒和无穷无尽的浮冰群吓倒了,大量的酸塻、柠檬汁和辣根菜或许可以抵御坏血病的侵蚀,够吃六年的食物或许可以使人们免受饥饿,却没有什么可以用来抵消恐惧。叛乱是迟早的事。
凡尔纳是一个法国人,他当然很了解法国,在〈从地球到月球〉一书中他就描写过法国人对美国人妄图“征服月球”而向全世界集资的看法是“……取笑美国人的自命不凡,他们逮住机会把月亮编排成上千个文字游戏和二十多部滑稽戏,里面充斥着庸俗和无知。不过,向从前法国人唱完歌就掏钱一样,这一次他们笑完之后也付了钱……付了这笔钱,他们理所当然有权再找点乐子。”然而很清楚英国人的争强好胜的凡尔纳显然不足够了解盎格鲁-萨克逊人的本性。他显然过分轻视了极地探险在航海家乃至每一个普通水手心目中的崇高价值,而使得这一次远航变成了一次不切实际的荒谬戏剧。哈特拉斯船长纵使以失败者的姿态站出来昭告天下他要再一次远征北极,真的会无人响应吗?这显然决不可能,尤其在盎格鲁-萨克逊血统的世界中更不可能。在那个年代,海上竞争是每一个大航海国家的必备项目,英国的航海家们得到了政府和舆论的不遗余力的支持,单是为了搜寻失踪的富兰克林爵士,英国海军部烧掉的钱足够前进号远航一百次。而哈特拉斯本人是一个典型的颇为自己国籍自豪的英国人,以匿名方式组织这次远航唯一的理由仅仅是凡尔纳所称的“秘密出航是为了不给任何对手与自己竞争这个荣誉的机会”,这显然不具说服力,况且就算是要秘密出航,也决不可能把选定的船员蒙在鼓里,任哪一个探险家都非常清楚凝聚力、团结和信心对探险过程的无可替代的价值,募集船员的首要标准一定是先看船员是否有为国争光的勇气和征服自然的信念,决无其二。
那个汽油引擎并不成熟的年代,远洋船绝大部分只能依靠煤炭为动力驱动引擎,辅以风帆前进,前进号也不例外。远航所受的最大限制之一就是煤炭显然是不能想带多少就带多少的。哈特拉斯船长毫不节约的开足前进号那170马力的引擎一路向北航去,他指望的是在威尔士亲王领地西北方的比彻岛找到1853年英国海军部在该岛上囤积的为后世的航海家们补给所用的大量补给品,其中包括上千吨的煤炭。
前进号没能找到存放在比彻岛的资源。“显然爱斯基摩人已将它们洗劫一空了”。凡尔纳是这么说的。此刻,前进号剩下的煤炭只够两个月使用。在浮冰遍布、严寒刺骨的北极海域上航行、取暖,全靠煤炭,没有煤,就无法逆风而行,无法甩掉身后紧紧追赶的风暴,无法在封锁海面的浮冰群露出一丝缝隙时及时冲过去。这是任谁都知道的常识。而此时刚刚入秋。
此时下令继续向北航行的哈特拉斯船长已经不是一个具备基本智商的人了。“用帆。”他这样回答大副。戏剧性与现实性的激烈冲突在此段表露无疑。凡尔纳选择了前者。他义无反顾的选择了戏剧性,而说这是对现实性的藐视亦不为过。戏剧性是有了,于是就有了下面这精彩的一段。
……总要有一个人看管火炉,烹制食物。不让炉火熄灭至关重要,只要火势稍有下降,寒气立即钻进屋里,冰凝在墙上,突然冷凝的湿气变成雪花,落到船上这些不幸的人身上。
就是在这些无法描述的折磨之中,人们捱到了12月8日。这天早晨,医生照例看了看放在外面的温度计。他发现水银槽里的水银完全冻住了。
"摄氏零下四十四度!"他惊恐的自言自语。
这一天,人们把船上最后一块煤扔进了火炉里。
船上弥漫的恐怖情绪不言而喻,但船上并非没有与船长甘苦与共,誓要与船长同进退的忠诚战士,始终有几个坚定的人一直站在船长身边。然而在凡尔纳的描写中最先从思想上反叛了的却是船长在起航前花了几个月时间暗中选定的代理人——“……强壮、坚毅、勇敢,这是一个优秀的水手必备的三个素质,因为它们代表了活力、信念和冷静……”的具备一切英雄要素的大副。濒临反叛的水手们渐渐聚拢到这个人的周围,不再听从船长的号令,而等待着大副放下他那点仅存的尊严宣布夺取指挥权。由此可见,凡尔纳简直从最初起就把“坚毅、冷静、果敢、骄傲”的船长的识人能力设计得约近于零了,而却使读者感觉受了欺骗和侮辱。
在不得不劈下船体的一部分木材以取暖,叛乱一触即发之时,船长不得已率领几个最信任的人徒步离开被冰山封锁的海面,前往离船三百海里之遥的一个比彻爵士在旅行日记里提到的“我们遇到了煤”的地方去寻找可能存在的煤田。在这出戏里,没有必要让船长真的找到煤,因为他离船之后的叛乱已是不可避免的了。于是,在历尽艰险却并未能走到煤田,并付出了一名船员的生命之后,船长一行人虚弱不堪的返回前进号时,看到的是被叛乱船员们付之一炬,火光冲天的前进号的残骸。而那些船员则已经驾着船上的小艇离开,不知去向了。
此后的故事沿着凡尔纳精彩绝伦的想象发展下去,包括船长在内的四个伙伴在耗尽了仅存的所有燃料和食物,濒临绝境之时搭救了一名被埋在倒塌的雪屋里已是濒死的美国船长,并在其指引下找到了一艘因搁浅而被弃置在岸边的美国探险船,并依靠船上遗留的物资渡过了严冬。此后两位船长的勾心斗角与戏剧化的和解、五位伙伴在探极的旅途中遭遇的种种、在逃离北极的途中见到缺乏意志和毅力的叛乱船员们无可避免的被掩埋在北极的冰天雪地中的尸体、最后四个人拖着在绝境中因对到达极点的执念而发了疯的哈特拉斯以坚强的意志活了下来,并最终被一艘远洋船搭救而回到英国,全部故事尽显凡尔纳的大师风采。这些都无需多提了。
这本书很成功。至少我觉得它很成功。它描写了一个震撼人心的故事和一群活灵活现的人物,他们或令人尊敬或令人感动或令人不齿抑或令人扼腕,无论从描写手法、故事编排还是思想深度都获得了凡尔纳式的成功,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这本书的价值却被戏剧性与现实性的冲突破坏了。纵然故事本身是成功的,然而故事的开端却是失败的。而这样的失败太致命了,在我看来一部现实主义文学是不能容忍这样的差池存在的。我甚至不忍心奢侈到用“瑕不掩玉”这样的话去评价这本书。
极地探险,自从人类有这个想法以来,就是一个神圣且承载了全人类的崇高理想的词,容不得半点亵渎。1912年斯科特与阿蒙森的南极探险之旅被无知的人们称之为“竞赛”,然而这是付出了多少生命代价的“竞赛”啊!一百多年前,在极地那凡人无法想象的严酷绝境中以凌驾一切的意志和决心向极点进发,岂是包裹着现代科技的人们所能体会的。
读一读斯科特生命中的最后片段吧。
……无论怎么说,我们给国人树立了榜样。不是把自己逼入绝境,而是在陷入绝境时怎样以男子汉的态度来面对。我们若不顾生病的同伴,就可以逃出去。
……我们的旅行是纪录上规模最壮大的,我们没能回来,不因别的,只因最后关头运气太差。我本有好多好多关于此次旅行的故事要告诉你们,来此旅行比窝在温暖舒适的家里好太多了。
3月29日 星期四
自从21日以来,一直在刮西南西与西南狂风,20日那天,我们的燃料仅够给每人烧两杯茶,食物也仅够两天份,每天我们都准备出发去仅仅是十一海里外的库藏,但是帐篷外仍是一片雪花飞舞,我们已无指望。我们想死在路上,但越来越衰弱。这是当然的,结局料已不远。
可惜,我已不能再写了。
罗伯特•斯科特
看在上帝的份上,请照顾我们的家人吧!
凡尔纳以一个法国人独有的戏剧感写下了《哈特拉斯船长历险记》这本伟大的科幻巨著,然而,这本描写极地探险的书在十年前感动过我,却也给十年后的我留下了深深的遗憾。
自始至终,令我钦佩和折服的作家只有三人,一是马克•吐温,一是阿瑟•柯南道尔,一是儒勒•凡尔纳。对《哈特拉斯船长历险记》的这一点失望,完全不能抵消我眼中凡尔纳的伟大,对《哈特拉斯船长历险记》的这些批评和评论,也完全是我个人的看法,从未参考过任何评论家的文字(似乎也找不到什么可参考的),之所以要写出这些许的不满,只为了表达一点我自己的看法:戏剧性与现实性的矛盾若没能恰到好处的调和,也会像“为了巧合而巧合”这种愚蠢的戏剧手法一样留下无法抹消的遗憾。虽然前者决不像后者那么弱智和低级,但从结果上看,却都不能为读者所接受。就是如此。
最后,我要以我个人的名义向从古到今、无论虚构或现实中的所有极地探险家们致以我个人最崇高的深深敬意——这些人将被所有后世的人们冠以“英雄”的称谓,当之无愧。
Frankenztein 2007/12/15
临时翻阅资料:
儒勒•凡尔纳《哈特拉斯船长历险记》《从地球到月球》 切瑞•杰拉德《世界最险恶之旅》 罗伯特•斯科特《发现号之旅》《斯科特的最后探险》 丹尼斯•利莱《新地号自然史报告》
[ 此贴被Frankenztein在2007-12-16 11:31重新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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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2007-12-15 12:2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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